《(熊鞠)盛世繁华》作者:懒到炸毛   文案   大晋最尊贵的郡主被人栽赃嫁祸,从容赴死,却不想一朝重生为尚书千金,到底是偶然,还是阴谋?   大理寺卿出门遇袭,纨绔争美大打出手,朝中大臣相继遇刺,陈年旧案逐渐浮现。   在这盛世繁华的背后,究竟有多少被掩埋的真相?   胸怀天下霸道小郡主&心口不一太宰大人   年下,剧情向,熊鞠文   内容标签: 年下 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女强   搜索关键字:主角:赵嘉敏,鞠婧祎 ┃ 配角: ┃ 其它: 第1章 重活一世   燕子回时,大地逢春,京师吏部尚书府上,有件天大的喜事发生了。   昏迷五年未醒的尚书家大千金,终于醒过来了。   “大小姐。”   赵嘉敏刚睁开眼,就看见自己身前一女子泪流满面,嘴巴张张合合,可惜四周鸡飞狗跳各种声响吵吵嚷嚷,除开第一句,根本听不明白这人想表达什么。而且她还没能认清这人是谁,就先被明亮的阳光刺了眼。   她本想抬手遮挡,可偏偏身上一点气力也无,只好微微扭过头,躲避刺目的日光。   “还不赶紧把门关上!”另一年长些的女人声音响起,屋内继续鸡飞狗跳,“通知老爷和夫人了吗?”   “通知了!”   老爷?夫人?   赵嘉敏回过神,乱成一团浆糊的脑袋突然清醒过来。   她堂堂昭阳郡主,什么时候被称呼过大小姐?   等等,她可真是傻了。   赵嘉敏心底冷笑。   还昭阳郡主呢。   被当今圣上赐下一匹白练和一杯毒酒,她怎么可能还活着。   她接到皇上一纸诏书以及白练毒酒之后,一日之内便将府中众人清退,然后,一把火烧了全部。   赫赫威名的摄政王府,眼下已该化作一片灰烬才对。   火苗的灼热似乎犹在,指尖微微发痛,呼吸也跟着急促起来。   可是。   眼前的一切不似作假。   但这房间的格局,别说像她闺房,根本就不是王府的制式。   再看自己床前那哭的鼻涕眼泪一大串的娇滴滴的小丫鬟,赵嘉敏不禁想起自己身边的丫鬟。   眼睛总算适应了屋内的光亮,屋外吵吵嚷嚷,有人径直扑了过来,哭声直接压住了众人。   “我苦命的儿啊!你可总算醒了!”   “恭喜夫人,大小姐已无大碍。”这应该是哪位蒙古大夫。   赵嘉敏被妇人压住,顿时回想起火场中胸闷的窒息感,一口气堵在那里,上不去也下不来。   “夫人,快起来,你压着华昭了。”   这温润的嗓音着实吓了赵嘉敏一跳。   因为来人她太熟悉了,但又有几分陌生。   本来因着公事,他们应当经常见面才对,但对方迂腐的很,须得万不得已才来见她,而寥寥几次碰面,他又基本垂着脑袋,赵嘉敏几乎,都快记不清他的脸了。   吏部尚书,叶秉余。   此人刚正不阿,从不站队,算是朝中一股清流。   即便当初先帝离去,摄政王大权在握的时候,他也从未借机向父王表示过什么,更不会与什么人一起拉帮结派,背地里策划什么阴谋诡计。   父王生前经常与她聊起这位尚书大人,言语间不乏赞扬与推崇,而后事实也证明,父王并没有看错人。   在摄政王离世后,她接管摄政王府一切事务,面对满朝文武的质疑与反对,还是他第一个出声支持她,随后待她在朝中站稳脚跟,便抽身而退。   是以她对这位尚书大人的观感还不错。   但她没想到,她不过是睁开眼,就从摄政王府,来到了吏部尚书府上,而且,似乎还变成了叶大人的千金?   叶华昭。   赵嘉敏也曾有所耳闻,这位千金小她两岁,据说生得冰雪聪明,又是叶家这辈第一个女孩子,颇得叶秉余宠爱。只是可惜十四岁时摔了一跤后,突然昏迷不醒,像活死人一般,叶家请了无数神医都没有任何用处。   有道士说叶华昭魂魄不稳,需有法器稳固魂魄。一开始叶家人不信,后来四处寻觅神医无果,无法,叶秉余亲自去护国寺点了一盏长明灯,三不五时请护国寺方丈了然大师过府念经稳固魂魄。   以前她就喜欢看些灵异鬼怪的话本,见过话本上有写这种情形。难不成,她像那话本所说,借她人身躯重生了?   看来护国寺的老秃驴一点用都没有,叶秉余亲自去点的长明灯不仅没能替叶大小姐固魂,倒还让她这个家破人亡的孤魂野鬼来占了位置。   想起了然那个神神叨叨的样子,赵嘉敏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听到丈夫的劝慰,叶夫人连忙抬起身子,慌张地打量赵嘉敏,“华昭,还认得娘吗?”   这不加掩饰的关切神情,让赵嘉敏鼻子一酸。   母亲在她十岁的时候去世,父亲被封为摄政王后忙于政务,很少能抽出空来单独陪伴她,更不用说后来父亲因为疲惫过度也跟着离世,摄政王的位置与权力交于她手,什么事情都需要她扛着,她也不能露出任何虚弱和悲伤的痕迹。   只有她自己,孤独一人。   这种被人担忧、有人可以依靠的感觉,她都快忘了是什么模样了。   见她眼角含泪,叶夫人以为是她许久不见自己而伤心,连忙收起泪水,抿唇去摸她的脸,“我们华昭真是受苦了,什么都别想,有娘在,啊。”   赵嘉敏内心满是愧疚。   叶夫人担忧的,是她的女儿叶华昭。   可她不知道,现在她面前的,只是一个披着叶华昭躯壳的陌生人。   并不是真的叶华昭。   赵嘉敏不忍再看叶夫人,抬眼看向叶秉余,却意外发现,他并没有如叶夫人一般激动,反倒是在静静打量着自己。察觉到她的视线,叶秉余才扯出一抹符合父亲设定的温馨笑容。   赵嘉敏心头一动。   难道是他看出自己不是他的女儿叶华昭了?   但是他的目光很温和,甚至,隐隐带着欣喜?   这确实是见到女儿醒来的激动情绪。   听闻声响来这屋里的不止叶氏夫妇两人,站在不远处的一对母女默默看着这边。大的那个掩饰的很好,看不出心里到底是不是如同面上一般欣喜;小的那个就很明显了,似乎是很生气。   察觉到赵嘉敏的视线,妇人拉着女儿上前,“大小姐可算醒了,夫人也可以松口气。”   叶夫人只顾着盯着赵嘉敏不说话,叶秉余倒是开口,“珍娘,带着莲儿先下去。”   叶秉余一张口,叶夫人反应过来,“对了,阿起呢?快让他回来,他妹妹醒了。”   叶秉余劝道,“夫人,阿起还在大理寺查案,一时半会回不来的。”   “这有何难,你亲自去一趟,替他请个假,顺便在清欢居带些桃花饼回来。”叶夫人满脸笑意,握着赵嘉敏的手不放,“华昭小时候可最爱吃桃花饼了。”   叶秉余虽面露无奈,但也没有反驳,仔细叮咛,“那夫人让华昭好好休息一下,她刚刚醒来,还什么都不适应。”   “好了,我知道了。”说着,夫人把他推出门外,顺便朝赵嘉敏说,“娘去厨房让他们熬点甜粥,华昭乖乖的,不要到处乱跑啊。”   屋内只剩先前陪在她身边的那个小丫鬟,赵嘉敏清了清喉咙,“咳。”   “大小姐。”小丫鬟立刻上前,两眼亮晶晶的,“大小姐有什么吩咐的?”   叶华昭做了活死人多年未醒,赵嘉敏用着她的身子虽然没有什么不适应,但也感到了她嗓眼的干硬,磕磕巴巴问,“现在,是,什么,时候?”   小丫鬟很机灵,回答说,“现在是宣和六年,三月初五,正是谷雨时节。大小姐,您睡了整整五年呢,等您身子好些,兰儿带您出去转转,京城都大变样了呢。”   “宣和,六年。”   赵嘉敏怔怔地重复一遍,眼底渐渐显出疯狂与怨恨、怒意等种种复杂神情。   小丫鬟只顾着开心,根本没有注意到赵嘉敏的异样。   皇帝赐她一死,整个摄政王府从此消失的那日,正是宣和五年,一月初一。   一年多过去了。   她不甘心。   她凭什么要甘心?   太史令司马徽根本不是她杀的,即便真是为她所杀,只这一事,单凭她的身份,也不足以命相抵。但一方面司马徽是朝中不少重臣的恩师,比如现任大理寺卿;另一方面,不知为何金吾卫居然从摄政王府中查抄出与敌国通讯的信件,甚至连她的书房中放置的舆图,也被当成了证物。   父王虽然不时常伴在她身边,但对她的教导却一分都不会少,仁义礼智、忠君报国、不为名垂青史只为问心无愧。他本人更是一个绝佳的榜样,手握大权却一心为民,年纪轻轻便劳累过度去世。   她不在乎自己被污蔑,也不在乎自己年纪轻轻身亡,毕竟她在这世上也没什么可留恋的。   可她在乎的是父亲这辈子清正廉明,最终却被她所连累,沾上叛国罪名,凭白污了名声。   既然能够重活一世,哪怕占着别人的身子,她也要在被人察觉或者本人归来前,找出那个幕后黑手,洗净摄政王府的污点。   想到这里,赵嘉敏微微松口气。   所幸叶华昭的父亲是吏部尚书叶秉余,母亲沈梦瑶是平南侯府的千金,她的哥哥叶衡起,是大理寺少卿,与明华世子欧阳裕交好。   这些条件,足以她查明一切,因为她相信她的能力。   唯一的不确定因素,便是她自己。   她会不会再次死去,会不会,真正的叶华昭回来与她争夺身子,会不会突然被人察觉。   这些都是她无法确定的。   兰儿终于觉察到她的不对劲,低声道,“大小姐,您是不是不开心?”   还没等赵嘉敏回答,她便自顾自说了下去,“大小姐放心,当年老爷得知是二小姐将您推下假山,就下令禁足整个院子,至今二小姐都不被允许出大门半步,珍姨娘也被教训了,这几年都不敢找夫人的麻烦。”   “只不过。”兰儿瞅了眼赵嘉敏的神色,确认她没有生气,才继续说,“珍姨娘拼命护着二小姐,所以二小姐也没怎么受罚。珍姨娘毕竟是镇国公府出来的,老爷也不敢太大动干戈。”音量越来越低。   原来叶华昭是被那个二小姐推下山才昏迷至今,叶秉余只要不是傻子,就不会放任那二小姐不管教。   至于那个珍姨娘,赵嘉敏倒是有所耳闻,她是镇国公府极受宠的庶女。当时平南侯府已经与叶家说了婚事,为这女儿镇国公裴怀渊非要横插一脚,甚至想为她要一个平妻之位,甚至闹到了先皇那里。   不过叶秉余并不怕镇国公以权势相逼,裴珍娘偏偏要嫁,又有先皇在其中调停,最终裴怀渊才答应女儿作妾室。   这事成为京师中一大笑柄,十几年来权贵圈中的谈资,赵嘉敏自然知道此事。   “妹妹醒了?”一人站在门外与叶夫人说话,“娘,你别烫着,我来端。”   叶夫人一边让人推门进来,一边笑骂,“你这混小子,别以为娘不知道你想在妹妹面前争功劳,哼。”   跟在她身后走进来的青年身形高大,相貌清俊,性格温和。   这人赵嘉敏也很熟悉。   叶衡起,大理寺少卿。   赵嘉敏本以为叶秉余只是让叶夫人放心,没想到他真的把叶衡起找回来了。   见赵嘉敏愣愣地看着他,叶衡起笑了,“怎么,看哥哥长这么帅,看呆了?”   还没等赵嘉敏说什么,叶夫人先一巴掌扇到他脑袋上,“遇见妹妹还这么没个正经,也不知道你那上司怎么忍得了你。”   叶衡起抱着脑袋到处乱躲,“娘,我这不是看见妹妹醒过来太兴奋了嘛。”   叶夫人瞪了他一眼,端着粥碗上前,示意兰儿把赵嘉敏扶起,“来,娘喂你。你眼下刚醒,不能吃太多,喝点粥垫垫肚子,过几天让厨房好好做一顿给你补补。”   赵嘉敏说不了太多话,只能嗯了一声。   叶衡起听出她嗓音的不自然,向兰儿吩咐道,“你去跟厨房说,每天送碗小吊梨汤来。妹妹这么久没开口说话,又老是被灌汤啊粥啊的,肯定不舒服。”   “是。”   “唉,总算是醒了。”叶夫人慈爱地看着赵嘉敏小口小口喝粥,朝叶衡起道,“以后你少出门应酬,多在府里陪陪你妹妹。”   叶衡起毫不犹豫地答应,“那是自然,那些应酬哪有妹妹重要。”   赵嘉敏心底叹了口气,若是叶衡起一直呆在府上,她又怎么去查明真相。   “娘。”她开口艰难,嗓音像破了洞的风箱,“我想,和,哥哥,一起。”话未说完,但叶夫人已经明白她的意思。   叶夫人连忙拦住她,不让她再开口,“好好好,等你身子好些,让你哥哥陪你出门,去哪都可以。”   叶衡起也说,“阿昭别急,我问过瞿大夫了,他说你过段时日就可以出门,倒是哥哥陪你去城外踏青放纸鸢。”   两人如此贴心,赵嘉敏倒不好再说什么,只能尽力做一个温顺的女儿,让他们好好享受一番亲人康复的喜悦。   不过一天时间,吏部尚书家千金昏迷五年又清醒的消息,早已传遍了京师的权贵圈子。   人们对叶府的事情津津乐道,就连当年镇国公府三小姐裴珍娘拼死拼活都要嫁给叶秉余的旧事也被扯了出来,好不热闹。   叶秉余这个时候帮叶衡起向大理寺告假,可谓是打了整个大理寺一个措手不及,听到这个消息,几乎是人仰马翻。   近日来户部侍郎梁昌旭贪污受贿一案部分重要证据缺失,还未有头绪,各方势力又过来搅浑水,正是焦灼的时候,叶衡起突然告假,说是要回家陪妹妹。   大理寺正姚楠书握着手中卷宗长吁短叹,“怎么就让那小子跑了呢。”   “让你娘再给你生个妹妹。”裴云隐翘着腿,窝在软椅上噼里啪啦地嗑瓜子,“然后你就可以跟大人告假说,你要帮你娘坐月子。”   “呵呵。”姚楠书看了眼自己这不正经的上司,不多说,继续低头翻卷宗。   “你现在就可以回家坐月子。”微冷的声音响起,“我批准了。”   裴云隐连忙将手里的瓜子一股脑塞进小纸包里,哪里还顾得上是不是空瓜子壳。   “是!下官这就去侍郎府坐月子!”裴云隐站起身差点把笔架带倒,“啊呸,去找新证人!”   “证人不急着找。”示意主簿将一沓卷宗放在他桌上,眸子扫过裴云隐讨好的笑脸,“把这口供整理好再说。”   “是!”   等人走后,裴云隐趴在桌上有气无力,“姚楠书,你居然不提醒我。”   “大人误会了。”姚楠书义正言辞道,“下官正在整理卷宗,什么也未看见。”   说罢,他不动声色抹去额头的冷汗。   案件一日不解决,大人的面色就越发恐怖啊。 第2章 有缘何处不相逢   在床上躺了半个月,赵嘉敏基本恢复了正常语言功能,可以让兰儿搀扶着下地走上一段时日。不到一个月,她几乎不用外人搀扶便可以自由行走,顺便观察了下叶华昭的面容。   让她惊讶的是,叶华昭不仅与她面容相似,连身高体型甚至性格都与她相差无几,简直就像老天爷替她独家打造的替身一般。之前她还担忧过自己与叶华昭的性格不像会引起叶家人的质疑,但没想到叶夫人毫无察觉,并将她视如己出。   这让赵嘉敏越发愧疚,她想着,等复仇结束,如果她的身份并未暴露,如果中途她不会出事,如果叶家人还愿认她,她愿意真正成为叶华昭,替她尽孝。   总待在房间里,出门范围不超过自己的小院,赵嘉敏终于忍不住,提出自己想要出门的念头。叶秉余没有反对但也没有赞成,叶夫人却是坚决反对。   毕竟是刚刚醒过来的宝贝女儿,怎么可能舍得让她出门遭受风吹日晒。   但经不住她的软磨硬泡,一个多月后,叶夫人松口同意让叶衡起带她在城中转转。   虽然仅限城中,却也足以让赵嘉敏欢呼雀跃。   还是郡主的时候,赵嘉敏就不常出门。即便出门,顶多是皇宫王府军营三点一线的转,根本没有像现在这种自由自在走在大街上的经历。   一下马车随着叶衡起四处闲逛,赵嘉敏就像被放出笼的鸟儿,激动的不能自已。   叶衡起只当是她昏迷多年后头一次看到这些新奇的事物,也不拘着她,让她随便乱跑,却不离开自己的视线。   走过一片集市,赵嘉敏看见不少人围在搞事墙边,眼眸一动,也跟着走过去。   她个子不矮,视力不弱,稍微踮脚便能看见刚刚贴上的告示。   大意是户部侍郎梁昌旭贪下北方赈灾的银两,过几日处斩。   又是一个老熟人。   赵嘉敏却拧起眉头。   她以前也想查办此人,但这人一向胆小,以往贪墨不会这么明目张胆,再加上他背后之人辨不清属于哪方,是以她便暂时放他一马。这次居然会吞下这么多巨款,又欺上瞒下,绝对不是他一个人能做到。   想到他背后之人会有的得意嘴脸,赵嘉敏冷哼了声,弃车保帅这招,用的可真娴熟。   不过户部一向是各大势力眼红的位置,也难为大理寺能抵抗各方压力,坚持将梁昌旭送上断头台。   “斩首的告示有什么好看的。”叶衡起走到她身边,见她没有受到什么惊吓的模样,松了口气,“咱们去旁边逛逛。”   “哥,这户部侍郎,是你之前在办的案子吗?”   “你怎么知道这案子之前是我办的?”叶衡起起了兴致,“你怎么知道我在大理寺当差?”   叶华昭昏迷前,叶衡起还没进入大理寺呢。   赵嘉敏眼皮一跳,面上却不显慌乱,“这告示上说的是此案由大理寺查办嘛,而且我刚醒过来的时候母亲催着父亲去大理寺把你叫回来,顺便还要给你请假。”   “嗷。”叶衡起露出懊恼的神色,“我还想找个机会悄悄告诉你的,没想到你早就知道了。”   他伸手摸了摸赵嘉敏的脑袋,笑道,“果然我们华昭还是那么聪明。”   赵嘉敏松开眉头,换上了天真的得意笑脸,一看就是被夸赞而骄傲的纯真小姑娘。   她心底却在叹气,只怕叶秉余答应叶夫人替叶衡起告假,也是因为知道此事难办,特意借机将他从这事里摘出来,避免得罪不该得罪的人。   中立之人,果然不好做。   好不容易将话题带过,赵嘉敏问,“哥,你请了那么久的假,上面,不会生气吗?”还是在那么紧张的时候请假。   “是生气啊。”记起那人阴沉沉的脸色,叶衡起就想哆嗦,可自家妹妹就在身边,他总不能露怯,便故作豪迈道,“为了陪妹妹,就是被骂的狗血淋头,我也认了。”   怎么搞的好像不是请假而是去送命。   赵嘉敏被逗笑,“好啦,我饿了,咱们去吃饭好不好?”   “好。”叶衡起温柔应道,“想吃什么?”   “现在城中哪家最好吃,咱们就去哪吃。”   “好。”   办完一桩大案,大理寺却没有办完案子后本该有的轻松气氛,反而紧张的可怕。   但是,裴云隐在其中绝对是个例外。   “我说大人,您老出去晃一圈呗?”   “为何?”还是那么言简意赅。   裴云隐面露轻笑,毫不在意对方的冷漠,刷的一声展开他惯常用来装模作样的山水画折扇,遮住半张脸,只留一双看不真切的墨瞳在外,怎么看怎么居心叵测,“多出去走走晒晒太阳,有益身心健康。”   姚楠书从桌上卷宗中抬起眼,轻哼一声,似是在鄙夷。   大理寺事务繁忙,出门跑腿的事情基本交给下属。作为大理寺卿,尤其是小皇帝不为任何人谏言、全凭自己意志坚定下旨册封的太宰大人,自然不会做这种跑腿的工作。   原本应该是太师,只是与小皇帝的名讳相撞,特改为太宰。   正三品的官职,却被封了一品位分的太宰之名,也是圈中一件众人津津乐道的大事。   其实小皇帝是想将她的品级提升到与太宰之名相称的正一品,但可惜遭到朝中激烈反对,最终不了了之。   裴云隐本也以为此提议多半会被拒绝,可没想到,对方却答应了,“好。”   “大人。”另一位大理寺正,林正连忙说,“下官陪您一起。”   姚楠书半张着嘴,眼睛瞪得像铜铃,眼睁睁看着身影消失,转头问裴云隐,“我怕不是在做梦?”   裴云隐手中纸扇抵住他的下巴,顺便合上,“镇定,小心眼珠子掉下来。”   “你你你,想做什么?”姚楠书回过神来,抓着裴云隐问,“你不会无缘无故提议大人出门,这个时候又是,又是那么紧张的时候,你到底在想些什么?!”   “我不过是随口一提。”   “我不信!”   姚楠书固执地想要得到一个答案,裴云隐却不看他,眸中倏地闪过什么,复又沉寂,“说不准,这次真能抓住几条漏网之鱼呢。”   “啊?你说什么?”   “我说,咱们大人可能又要名扬天下了。”   “哈?”   “大人。”林正特地换了身常服,脸上焦虑十分明显,“眼下户部侍郎案子刚结,只怕会有人对您不利。”   “我知道。”回答的轻飘飘,却没有一丝停顿与忧虑。   林正没有说话,但疑问都写在脸上。   那您为何还要出来?为何不调人护卫?   “就像裴子卿说的,换换心情。”   林正知道自己问不出多余的来,只好沉默不语。   “听闻西市鸽子巷有家面不错,去那吧。”   林正哪里敢多嘴,自动跟上。   一顿午饭,赵嘉敏吃的志得意满,叶衡起偷偷看了眼自己瘪下去的钱袋,欲哭无泪。但为了妹妹能玩的开心又舒心,他趁赵嘉敏不注意,吩咐跟从的小厮回家取银子,又怕母亲误会自己瞎玩,干脆连兰儿也派了回去。   反正最近京城治安不错,叶家也没有仇敌,不用担心会出什么问题。再者说,没有小厮跟着,走路也方便些。   “咱们接下来去哪逛?”当着妹妹的面,穷到没有一厘钱的叶衡起依旧撑着大款的样,“西市大街来了杂戏团,看不看?”   “好啊!”赵嘉敏自然无异议,今日出来,就是为了到处闲逛,去哪不是问题,“看!”   叶衡起一看就是经常出门玩耍的人,知道哪里走路方便,哪条小道快捷,哪家包子最美味,哪处茶馆最好喝,但他也保留了清贵世家子弟的底线,有绝对不能触碰的范围。   因为好奇,赵嘉敏起初试探过几次叶衡起,不过试探过后的结果,让她意识到,叶衡起真的与她以往所见世家子弟不同。那些世家子弟拥有一副好皮囊,可是真正了解过后,便能发觉美好皮囊下的恶臭。   她对于叶衡起这个哥哥,终于有了些归属感。   带着赵嘉敏穿过一条狭窄的小巷,叶衡起说起之前自己吃过的一家包子铺便唾沫横飞,眼冒绿光,正说到激昂处,却像被捏住七寸,蓦地没了声。   赵嘉敏抬头望去,前方不远处,站着两人。   后面那人瞧见叶衡起,微微愣住,显然对叶衡起很熟,但赵嘉敏的注意力不在他身上。前面这人个头不高,体型瘦弱,明明只是站在那里,却有无形的压力隐隐迫来。   鞠婧祎。   十六岁时她一介白衣女扮男装参加科举,深受摄政王赏识,连刚刚学会批阅奏折的小皇帝都对她的文章多加赞扬。殿试结束被钦点为状元的同时,她当着文武百官的面上表明自己女儿身,在摄政王的暗中纵容下小皇帝硬是将她留在朝堂,但碍于各方的压力,只能让她进入大理寺当一个小小的同知。   不过短短一两年时间,大理寺办案效率都有所提高,冤假错案也是减少,她便迅速又顺利地升为大理寺卿。小皇帝总担心她被人欺负,特地越权封她为太宰,以示恩宠。   可以说,鞠婧祎几乎成为了全国女性的偶像与楷模,甚至超越了巾帼英雄安平郡主卫筝。   她的传奇经历在城中被人口口相传,几乎没有人不知道她鞠婧祎。   赵嘉敏咬牙切齿,生怕自己会无意识念出这个名字。   她绝对不会忘,也不可能会忘了眼前这个人。   太宰大人,大理寺卿,鞠婧祎。   目送昭阳郡主步入死地之人,见到昭阳郡主的最后一人。   其实赵嘉敏知道,在那么多证据面前,她无从辩驳,也无法自证清白。而从鞠婧祎的角度来说,她的所作所为无可厚非,无论是三司会审时定罪还是送来小皇帝赐下的白练及毒酒。   只是她就是无法原谅,哪怕理智上清楚,鞠婧祎并未做错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鞠婧祎不能继续查证,也许她认真查下去,就能发现其中异常。   不是都说她鞠婧祎不畏强权吗?不是都说她鞠婧祎没有找不到的证据吗?不是都说她鞠婧祎手下没有冤假错案吗?   那么她昭阳郡主又算什么?   其实她不过是因为不知自己满腔的怨怒以及恨意该向谁抒发,所以随便逮到一个就忍不住想要发泄出来,鞠婧祎只是她心中愤怒对象的一个代替者。   这些道理她都明白,但感情就是止不住。   整个人就像分成了两半,一半理智的警告自己不要做出后悔的事来,一半疯狂的不住发泄着自己凌乱的情绪。   林正先开了口,“见过大人。”   叶衡起被这一声唤回了神,羞愧地不敢抬头,胡乱朝鞠婧祎一拱手,“见过大人。”   叶秉余请假的理由是他身体不适,但真正的原因大家都懂,鞠婧祎也没说什么。只是心照不宣和捅破窗户纸还是不一样,顿时慌乱起来。   他的精力都集中在如何委婉地解释自己眼下的状况、不让自己的上司发火这两个事上,根本没有注意到自己身后即将爆发的赵嘉敏。   他并不知道,他请病假的事情鞠婧祎没放在心上。   虽然赵嘉敏及时克制住,但她怨愤的情绪还是泄露了一点出来,并且被鞠婧祎敏锐地捕捉到。   鞠婧祎并不认识叶华昭,只是最近尚书府千金转醒的消息一时传的沸沸扬扬,又看她与叶衡起关系不错,便确认了赵嘉敏的身份。   然而,她看清对方的第一眼便被惊了下,缘由无他。   这位叶大小姐,实在太像昭阳郡主,赵嘉敏。   那位名扬天下的摄政郡主。   想起这位红颜薄命的郡主,鞠婧祎自己都摸不清自己的情绪,只是犹记得对方看自己的最后一眼。   那个眼神,望过去就像堕入深渊,手脚并用也抓不住什么,完全被浓厚的悲伤与执着包围,紧接着,你会感到恐惧,不是对她的恐惧,而是对自己无用的恐惧,对自己眼睁睁看着一切发生而无力挽回的恐惧。   但她并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为什么会因为郡主的一个眼神,便感到恐惧。   而那个眼神,在她这一年多里无数次梦中闪回。   甚至让她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做错了什么,是不是忽略了什么关键性证据,是不是自己冤枉了她。   三人各有心思,氛围倒是异常的和谐,只有林正茫然的看向三人,似乎隐约意识到自己莫名其妙被排除在外。   一阵脚步声拉回了三人的注意力。   没过多久,几个流里流气的人拖着木棍铁锹等物,从另一处小巷走了过来。   “你们,就是大理寺的人吧。”   来人看起来像是附近的地痞流氓,为首的人吊着一双三白眼,嗓音浑的像公鸭,衣服也不好好穿,松垮垮的露出半边胸脯,惹得叶衡起迅速伸手去蒙赵嘉敏的眼,“有人花了银子,我们总要替他消灾。”   “干嘛?”赵嘉敏问叶衡起。   叶衡起小声训斥,“也不怕长针眼。”   叶衡起心中暗暗叫苦,他身边小厮被派走,鞠婧祎显然也是轻装上阵没有带护卫,林正白长了一副强壮身材。   看起来这边是一个能打的都没有。   什么?你问他叶大少?   叶家世代文官,和别人争执到脸红脖子粗都不会动手,平日里顶多学学五禽戏强身健体,就没正经打过架。   目前看来,他们这边战斗力为零。   叶衡起额头冒汗。   这下要完了。   但是不能在妹妹面前露怯这一心理还是打败了恐惧的情绪,他上前一步将赵嘉敏挡在身后。同样,一旁林正早已将鞠婧祎护在身后。   毕竟身为男人,不可能躲在女人背后。   “雇你们的是谁?”鞠婧祎仿佛没有看到剑拔弩张的态势,以问出今日天气如何的口吻问道,“对方的要求?”   叶衡起这才发现她淡定的不像话,不仅不慌张,甚至像是一切都尽在掌握之中。   难不成她有后招?还是知道对方身份和目的?   “雇主自然不能说,要求嘛。”三白眼面容狠厉,“等下你们不就知道了。”   话音未落,最前方的林正和叶衡起就像纸糊的小人,一推就倒。   还没等三白眼嬉笑,就见自己刚刚还耀武扬威的手下接连翻倒在地。   “大人?!”惊讶的是林正,“小心!”   “妹妹!?”惊喜的是叶衡起,“外公教你的功夫还没忘啊?”   叶夫人沈梦瑶出身平南侯府,本就是武将世家,叶华昭从小习武,这点是前段时间,赵嘉敏从兰儿嘴里套出来的消息。正好她以前向沈老爷子拜过师,是以不怕引起叶家人疑虑。   鞠婧祎与赵嘉敏的动作干脆利落,虽并未提前说过,但两人配合默契,很快就将混混们掀翻在地。   而林正与叶衡起面面相觑,无言以对,只是在心底默默做了决定。   这事绝对不能被宣传出去,被自己想保护的人所保护,太丢人了!   “两位女侠,饶命!”   三白眼很明白大丈夫能屈能伸的道理,见情势不对,立刻做小伏低。   “雇主,要求。”   嫌弃他废话太多,这次鞠婧祎直接缩短成两个词。   “这这这,小的不知道。”三白眼苦恼道,“那人过来的时候神神秘秘的,浑身上下裹着黑纱,但出手阔绰,一下子,就。”他伸出两根手指,“这么多金子呢。”比划了下,他又说,“对方就是让我们见到穿大理寺官服的人就揍一顿,这样。”   为了出门方便,鞠婧祎换了身常服,又年纪偏小个头偏矮,看起来就是还未长成的少年模样。林正担心不带护卫不安全,特地穿上官服想要吓退旁人,没成想这官服倒还不如不穿。   鞠婧祎伸手,淡淡道,“交出来。”   三白眼连忙从怀里掏出金子,双手奉上,乖乖说,“都在这了。”   金锭入手微沉,背面刻着宣和一年的字样。   从外观上来看,是看不出有任何问题或是线索。   鞠婧祎又问,“他是如何找上你的?”   “那天小的和哥们一起去南鼓楼后边那个沁芳院玩,不知怎的就被找上了。”   沁芳院是西市最大最有名的勾栏院,几乎人人都知道。   鞠婧祎垂首似乎在思考什么,过不了一会,便命林正将三白眼以及手下全部捆住,然后找来巡逻的金吾卫,除了三白眼外全部带走。 第3章 天街小雨润如酥   叶衡起自然也知道沁芳院是何地方,原本他应该跟着鞠婧祎一起,但他还记着自己带了妹妹在身边。   “大人,下官先将妹妹送回府上,再去沁芳院与大人汇合。”   鞠婧祎并不反对,让林正带上三白眼就要走。   但赵嘉敏不愿意,她瞅见不远处兰儿的身影,计上心来。   “哥,你忙你的去。”赵嘉敏说着就要赶他,“兰儿就在那,我和兰儿一起回府,你不用管我,你的公事最重要。”   鞠婧祎瞥了她一眼,这一眼极利,似乎看穿了她心中所想,但鞠婧祎很快便收回视线,没有多说什么。   叶衡起倒是什么都没察觉出,只是感到妹妹的体贴,乐得合不拢嘴,“那你小心些,知道吗?”   “嗯嗯。”   鞠婧祎再看了眼乐呵呵的大傻子叶衡起,眨眨眼,还是没说什么。   等叶衡起走远,赵嘉敏挥退叶府的家丁,拉着兰儿到一旁咬耳朵。   “咱们去换身衣服偷偷跟着哥哥。”   “小姐。”兰儿紧张地扯了扯赵嘉敏的袖子,“小姐,这样不好吧。”   “不然我去,你就别跟着我了。”   “别啊。”   拒绝的话还没说完,她就被赵嘉敏拉去了一旁铺子。   三白眼的手臂被鞠婧祎抵住酸筋,一开始哼哼唧唧地直叫唤,见鞠婧祎面色变冷,连忙忍耐收声,不敢再造次。   叶衡起好奇问道,“大人,您这一身功夫是从哪学的?”   “青阳山。”   叶衡起与林正对视一眼,语气激动,“可是传闻中安平郡主的师门?”   “正是。”鞠婧祎说,“安平郡主是我的师姐。”   “安平郡主?”三白眼显然也知道安平郡主的大名,面露惊讶,顺便吹捧一番,“难怪大人功夫如此厉害。”   “闭嘴。”   鞠婧祎对他的声音产生了厌恶,一声都不想多听。   可惜三白眼显然不懂收敛二字如何写,沉默一会,又问,“大人,您为何非要白日去那沁芳院,眼下都不开门,等晚上再去不好吗?”   “大理寺办案,什么时候需要讲究时辰了?”鞠婧祎神情不变,“倒是你,以后出门记得看黄历。”   长街上,两个小小少年从成衣铺子里走了出来,个高的那个风流少年顿时引来各方瞩目。无他,实在是长得亮眼,无论是谁看见,都忍不住想要再多看一眼。   “小。”穿上男装扭扭捏捏的兰儿低着头,半天才挤出一个字。   赵嘉敏打断她,“叫我少爷。”   “是。”   她还能怎么办呢,只有跟着小姐走了。   反正只是跟着大公子,不会发生什么事的。   兰儿如此乐观的想着。   当她跟随赵嘉敏来到沁芳院的门口,即便她从未来到这种地方,也看出了楼上斜倚的姑娘们眉目中的风情。   “大小姐。”   “叫我少爷。”   “少爷。”兰儿满脸尴尬,“大公子来这种地方是为了办公,我们就算了吧。”   赵嘉敏也不逼她,笑着一指对面的茶楼,“我们去那等着,等哥哥出来。”   兰儿顿时松了口气。   反正不进沁芳院就好。   此时鞠婧祎几人已经进入沁芳院,找到管事的妈妈。   她看起来很年轻,举手投足间流露出的礼仪,不由让叶衡起与林正对她肃然起敬。如果他们不是在这沁芳院里,还以为自己是在某个大户人家的后院见到她。   三白眼舔着脸上前喊了声,“晏妈妈。”   晏妈妈让人上茶,并不理睬他,而是看向鞠婧祎,“不知几位官人前来,有何贵干?”   “这个。”鞠婧祎看向三白眼皱眉,吐出一句疑问,“你叫什么名字?”   三白眼一个踉跄,悲愤道,“大人!一路上您都让我说了六次自己名字了!”   “那就再说一遍。”   三白眼很委屈,“张三省。”   “叫张三不好吗?”   “您这句话也说了第六遍了!”   叶衡起清了清喉咙,问晏妈妈,“张三省说自己在沁芳院这遇着一人,个子不高,但身着黑衣,看不清脸,不知道你有没有印象。”   “黑衣人。”晏妈妈柔柔笑着,“每天来沁芳院的不说上百也有几十人,身着黑衣的更是不少,您这么问,我也说不出什么。”   林正说,“可那人黑纱蒙面,看不清脸,此等行为神秘的人,你总该有些印象。”   “不瞒大人,沁芳院的规矩,就是不问来处不知归处。您若是真想知道,何不亲自留下,安心等待那人呢?”   “晏妈妈说的倒是不错。”张三省又插嘴,“也许他会来找我,问我生意做的怎么样了。”   叶衡起并不将晏妈妈和张三省的话放在心上,那人很有可能一直在观察张三省的动静,但绝不可能出现在他们面前。   想到这里,他几乎是下意识,控制住自己想要投向鞠婧祎的视线。   他能想到的,她不可能想不到。   那人付了钱,必定要看着张三省完成任务才能甘心,既然如此,必定也知道他们来到了沁芳院。   他们的一切动作,都有可能落入他人视线中,让那人警惕,提前抹去一切证据,甚至设下陷阱。   而鞠婧祎还是来到了这里,一步一步落入极有可能存在的陷阱。   她到底是怎么想的?   正当叶衡起胡思乱想的时候,鞠婧祎突然开口,“那就有劳晏妈妈了。”   晏妈妈立刻笑容满面,令人如沐春风,“哎呀官人真是客气了,今晚正好有咱们秋水姑娘的琴艺表演。”她特意凑近叶衡起,抛了个媚眼过去柔声道,“还有雅姑娘的成人礼呢。”   “那要一个位置好的房间。”鞠婧祎不等林正与叶衡起反对,便一口应下,顺手掏出张三省刚刚上交的两枚金锭放在桌上,“我们会看到好戏结束。”   看到桌上的金色,晏妈妈笑容更深,“那就多谢官人了。”   等晏妈妈走后,张三省目瞪口呆,“大人,您,您。”   “物尽其用。”鞠婧祎看他一眼,“难不成,你还有?”   “没了!”张三省连忙捂胸,“真的一厘钱都没了!”那模样,仿佛下一秒鞠婧祎会扯他衣服。   林正还有事要做不会留下自然没意见,叶衡起就踌躇了。   “大人,这样,不太好吧。”   “我会亲自和叶大人解释,你放心。”   听鞠婧祎这么说,叶衡起算是放了心。   可是等在外面的赵嘉敏和兰儿就没那么安心了。   也是奇怪,青楼对面便是茶楼,这茶楼里聚集了不少书生,动不动便是高谈阔论眼下局势,茶楼并没有单独的房间,坐在大厅里,除了楼下的熙熙攘攘还有对面的莺莺燕燕,便是一声高过一声的争论。   “小皇帝年纪轻轻,手段却不少。祁年兄,按你当初所说,摄政王死后不出五年,这举国就会乱了套,可你看,现在都整整六年了,依旧无事。”   “你还真信这个疯子。”有人说,“外有安平郡主和闻老将军保家卫国,内有季小丞相和镇国公,这世间,可不会因为缺了某个人,就此毁灭。你们也太看得起摄政王的作用了。”   “没错,多亏了季丞相和镇国公,近几年来四海升平,百姓安居乐业。这繁华盛世,前十年都未曾见过。”   “哼。”那祁年兄终于开口,“若是没有摄政王六年来的兢兢业业做基础,哪里来的繁华盛世。”   赵嘉敏眼眸一转,目光落在那祁年兄身上,似乎想要深究他落魄外表下的一片真心。   有人笑道,“就算这盛世有摄政王的一份功劳,他那女儿也早已把他构筑的一切浪费的差不多了。”   赵嘉敏握着茶盏的手立刻收紧,眼瞳一黯。   “我就说女人不能掌权,心大到居然和敌国通信,她是想自己做皇帝吗?”   立刻有人劝道,“这种话可不能乱说,小心传出去。”   “那大理寺卿鞠婧祎也是个女人,你有种在她面前说这话?”   “说了又怎地。”   “没怎地。”有人笑答,“只是你接下来一段时间,都没法出门了。”   “怎么说?”   “我家有亲戚在刑部令史府上当差,听说三年前那新上任的刑部侍郎林木森看不起她,在她面前出言不逊,结果你知怎地?她当着刑部尚书的面,一手就将侍郎抡在地上,那侍郎躺在地上哎哎叫唤半晌站不起身,尚书的脸都绿了!”   “这么厉害?”   “是啊,尚书亲自去请的太医,说是骨折。”   “然后呢?”   “然后?伤筋动骨一百天,侍郎躺在家里三个多月,尚书也不敢把此事说出去。”   “丢死人了哈哈哈。”   此事赵嘉敏也有耳闻,小皇帝还私下当做笑话讲给她听。   想想尚书大人一整个月的难看脸色,赵嘉敏就忍不住想笑。   眼看着天色发沉,越来越多的人进入沁芳院,兰儿开始催促赵嘉敏回叶府。   “大,少爷。”兰儿见赵嘉敏一直盯着沁芳院门口,忍不住问,“咱们什么时候回府啊?”   赵嘉敏思索了下,拍板道,“咱们进去。”   “啊?”   兰儿只能脸不是脸鼻子不是鼻子的跟着赵嘉敏走进沁芳院。   相比兰儿的束手束脚,赵嘉敏就显得自然许多,随着人流进门,找了个好位置坐下,一眼就看见中央以粉红色花瓣铺就的大型舞台,四面挂上轻纱,烛火下美轮美奂。   “上壶碧螺春。”赵嘉敏拦住一人,“对了,今天有什么表演吗?”   “今天您可真是来对了。”沁芳院的龟公面容清爽,带着让人放松的笑意,手脚麻利地上了壶碧螺春,答道,“咱们雅姑娘今日成人礼,可热闹了。”   “雅姑娘?”   见赵嘉敏笑意中隐有兴味,察言观色的龟公自然不会错过任何一次做生意的机会,“咱们沁芳院的姑娘各有风情,雅姑娘就胜在一个雅字,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本来他还想夸赞一番雅姑娘的面容,可是目光触及眼前这人,便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若说相貌,雅姑娘比不过此人,就连气质,也差了一截。   “大人。”眼见下方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叶衡起便开始坐不住,“咱们这样招摇,不太好吧。”   林正压了张三省回大理寺,眼下只有他们二人。   鞠婧祎反问,“有哪条法律规定,我们不能坐在这里?”不知是不是叶衡起的错觉,她眸中似乎闪过调皮的笑意。   “没有。”   沁芳院是少数登记在册的合法青楼,他们身为公务人员,也可以进来消遣一番。   “那不就得了。”   “可是这都这么晚了。”   “叶大人是肚子饿了?”鞠婧祎挥手叫来守在门外的龟公,“你们这有什么吃食,随便上点招牌。”   “不是。”叶衡起欲哭无泪,遇到这种独断专行的上司,真是不知所措。   “那就是无聊了?”鞠婧祎叫住龟公,“还有哪个姑娘现在有空?”   “不用!”叶衡起吓得赶忙将龟公推出门外,“上菜就好了,不用叫人来陪!”   他转过身,一眼看见鞠婧祎仰头笑得合不拢嘴,彻底惊呆了。   “原来,太宰大人,也会笑啊。”   “我也是人,为什么不会笑。”   叶衡起这才意识到自己说出了声,“以前从来没见太宰大人笑过。”   鞠婧祎收起笑意,脸上少了些往日的冷漠,“那是因为以前你们见我,都是在大理寺。”   是了,如果在大理寺她也像现在这般放松而不是立起一个冷漠严肃的形象,恐怕他们并不会将她放在眼里,哪怕她能力再强。   正思索着,楼下表演已经开场。   “你说。”鞠婧祎坐在窗边随意扫了眼下方,问叶衡起,“这次谁能拔得头筹呢。”   叶衡起跟着看了过去,却差点没愣住。   几乎全京师有头有脸的人物都来了,他眼熟的就不少。   “居然这么多人。”而且非富即贵。   “是挺多。”   但鞠婧祎看起来心思并不在这上。   等饭菜摆满桌面,应着楼下阵阵鼓声,叶衡起忍不住问,“大人,您为何一定要留在这。”   鞠婧祎似乎不想再逗他,解释道,“你也看到了,来这的人非富即贵,可那个黑衣人,却是在这里找到的张三省,你不觉得奇怪吗?”   “这。”   “那人的目的应该不是教训我们那么简单。”   “您为何如此肯定?”   叶衡起并不觉得一个疑点就能作为证据支撑鞠婧祎的论点,那黑衣人就是无意间遇到张三省才有的计划,也有可能。   “如果是那些人,他们不会这么开玩笑。”   整个沁芳院灯火明亮,暖黄的烛光摇曳,映入鞠婧祎的眸中更显流光溢彩,浅棕的瞳仁闪过一抹嘲弄。   “他们会下死手。”   “这。”叶衡起愣住,“再怎么说,您也是。”   他突然反应过来,那些人不会对鞠婧祎动手,也会对大理寺其他人动手,不为什么,只为震慑他们,让他们明白,某些权威,是他们不能侵犯的。   这是那些人惯常用的手段,他居然忘了。   “不过,先不论其他。”鞠婧祎的目光转而往下,落在正中央纱幔间的美人身上,“竞拍开始了。”   “竞拍?”叶衡起腾的脸红起来,“那个,那个。”   “哟,我还以为,你不懂呢。”   被鞠婧祎一挪揄,叶衡起更是尴尬的直跳脚,“我,我只是,这种事要是不知道,根本说不过去啊。”   “嗯,也是。”   “可是我还是不明白。”叶衡起说,“黑衣人为何要让张三省。”   “很奇怪对吧,但是换个方向去考虑对方的目的,就会清楚了。”   “除了报复,其他目的吗?”叶衡起眼眸一亮,“为了引我们前来沁芳院。”   鞠婧祎满意地点头,“张三省的口述中,唯独关乎沁芳院的部分比较清晰,那位晏妈妈得知我们身份也未有惊讶疑惑。”   贵人上门做生意的会开心,可当官的带有公务上门,即使不是自己的问题,多少都会有担心被波及,对他们产生抗拒。而那位晏妈妈却平静如常,似乎早已知道他们会来。   “那人引我们来这,到底是为了什么?”   一直盯着楼下动静的鞠婧祎突然挑起唇角,星眸闪烁,“来了。”   “嗯?”   不等叶衡起再问,楼下的争论声引起了他的注意。   “李公子,您看这。”   “明明本公子先出的价。”富贵公子怀抱美女,双眼迷离,脸上隐隐有些怒意,“谁来坏本公子的好事!”   “哟呵,这不是老李吗?”   另一头的人群中,露出一人的脑袋,他趴在栏杆上,半个身子都吊出了外面,两边的姑娘伸手拉着他,生怕他掉下去,可他却浑不在意。   “老子就说谁敢和我抢姑娘。”   “欧阳柯。”李斯文虽然名字叫斯文,可为人一点都不斯文,直接推开姑娘站起身,一脚踢开桌上的杯盏,不顾姑娘们的呼声直接踏了上去,“你够有种啊!”   欧阳柯却不理他,吩咐台上的晏妈妈,“按照规矩,雅姑娘的今晚,是老子的了!”   叶衡起看向鞠婧祎,“大人,这。”   “坐下,你不是饿了吗?”下方混乱一片的场景根本没有影响到她,鞠婧祎反倒淡定地像是什么都没看见没听见,“先填饱肚子再说。”   叶衡起担忧地看了眼下方的情形,坐在桌边慢慢吃了起来。   唯一让他安心的便是妹妹已经回府,心里没有什么放心不下的。   但是说是这么说,他怎么觉得自己就是无法安心呢。   让他无法安心的源头坐在楼下,兴致勃勃看着两位公子哥在大庭广众之下犹如泼妇骂街般吵架。   兰儿已然看得目瞪口呆,完全忘记要劝赵嘉敏回府,“天,居然可以这样吗?”   “接下来还有更好看的。”赵嘉敏笑得眯起了双眸,丢了块糕点进嘴里。   李斯文与欧阳柯这两人她很熟了。   一个是太后的侄子、皇帝的表哥,一个是洛阳王庶子,皆是皇亲国戚中有名的纨绔子弟。当初她还在的时候,这俩人不敢如此造次,没想到这才一年多的时间,就胆子这么大,光天化日下开始争女人。   小皇帝的威严,还不如她一个郡主。   果不其然,赵嘉敏话音未落,欧阳柯跳下二楼的窗台,上前与李斯文近距离大眼瞪小眼,“李斯文,想打架吗?”   赵嘉敏忍不住摇了摇头,这家伙,她还在的时候敢这么光明正大邀战吗?   “小姐。”兰儿见不少人都暗自远离,心下一紧,“咱们也走远点,万一他们打起来。”   “放心。”   这俩人都是只会动嘴的主,顶多互相揪衣服扯头发而已,闹不了多大的动静。   正乐呵地嗑瓜子,赵嘉敏的视线却被一侧不知何时聚集在一起的沁芳院姑娘所吸引,准确来说,是其中一名女子身上的物件。   那腰间的玉饰并不是寻常的制式,尾部稍稍弯曲,上面刻着一个奇怪的符号,旁人看到也不过脑。只有她一眼看出,那是一个赵字。   只因那字,是她亲手刻上去的。   那姑娘似乎是看戏看累了,转身离去,很快便消失在人群中。   赵嘉敏有些心急,但一想到身边那个不离她半步的胆小又傻傻的小丫鬟,实在舍不得就这么把她放在这里。   “兰儿。”   “怎么了?小姐。”   “你在这呆着,我有事要离开一会。”   光是听到前半句,兰儿就开始急了,“小姐。”   “听我说,等他们打完了。”赵嘉敏指了下缠作一团的李斯文和欧阳柯,“如果我还没回来,记得去找我哥。”   “大公子?”兰儿问,“可奴婢不知道大公子在哪。”   “这个简单。”赵嘉敏笑道,“你问问哪位公子很早便来,还找这管事的人谈了很久。” 第4章 西出阳关无故人   赵嘉敏并未掩饰身形,跟着那姑娘上了四楼,对方察觉到她的存在,站在门前转过身来看她。   “不知公子,有何请教?”   “敢问姑娘腰间那玉坠。”赵嘉敏未刻意压低嗓音,而是以正常的声音说话,“是如何得来?”   姑娘一愣,仔细打量了番赵嘉敏,反问,“友人相赠,有什么问题吗?”   见她这样回答,赵嘉敏高高提起的心落到了实处,笑道,“若是姑娘遇到友人,可与他说一句,前日风雪中,故人从此去。”   她伸手将纸扇递给姑娘,“这扇子,盛满了故人的心意。”   那姑娘神色莫辨,看了赵嘉敏一会,忽地移开视线,落在楼下,“看来今日,金吾卫来的挺快。”   赵嘉敏愣了下,连忙上前趴在栏杆往下看。果然,金吾卫已经带人进入,一左一右隔开李斯文与欧阳柯两人,周遭看戏的人都散的差不多了。   她心下一沉,看来是没法呆在这里继续问下去。   “麻烦姑娘告诉那人,若想寻我,找到吏部尚书府上刚醒来的那位叶大小姐便可。”   说完朝那姑娘微微一笑,便转身下楼去了。   可惜她预估错误,没等下楼找到兰儿,就被一只手拉进了房间里,而等她抬头看去,却是一张放大的叶衡起的脸,她心中不由涌上一层慌乱来。   但是最震惊的,还是叶衡起。   他实在没想到自己妹妹会给自己这么大一个惊喜。   原本他和鞠婧祎呆在房里不出,是准备等到金吾卫全部离开,所以他一直盯着外面的动静。   可没想到,这一盯,却盯出一个妹妹来。   “咳咳。”鞠婧祎出声打破俩人间凝重的氛围,指了指楼下,“那个小姑娘,是你家的吧。”   叶衡起与赵嘉敏顺势看去,兰儿站在那里,手足无措的模样好像走丢了的小孩子,懵懂又迷茫。   “你。”叶衡起伸出指头抵在赵嘉敏光洁的额头上,却不敢用大劲,“你怎么还把兰儿带来了?”   “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鞠婧祎再次打断他,楼下的金吾卫已经注意到兰儿的存在,正准备上前盘问,“让人下去把这小姑娘带上来。”   “我去吧。”   “不行。”这次叶衡起与鞠婧祎异口同声。   他们互相看了眼,叶衡起沉默,鞠婧祎开口,“你去会暴露你哥的存在。”   正说着,金吾卫已经开始询问兰儿,而兰儿低着头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   鞠婧祎眸色微沉,叫来守在门外的龟公,吩咐了几句。   龟公前脚刚出门,叶衡起便教育起自己这个不省心的妹妹来,“这种地方是你能来的吗?”   “她不是也在。”   鞠婧祎坐在一旁,听到这话,细眉一挑,眸子扫过赵嘉敏,那目光,依旧让她有种被看穿的错觉。   叶衡起毫无察觉,继续教育,“太宰大人是有公事。”   赵嘉敏抿唇,她总觉得自己做出的所有伪装在鞠婧祎看来,都有些跳梁小丑的感觉。   叶衡起喋喋不休,“都这么晚了,爹和娘该担心了。”   说是这么说,但叶衡起最担心的还是自己。   以自家爹娘宠爱女儿的程度来看,今晚,他可能会一夜无眠。   过了许久,等金吾卫离开,龟公才带着兰儿找到鞠婧祎这里。   跟着龟公绕来绕去,兰儿早已急得眼泪汪汪,见到赵嘉敏和叶衡起的时候,忍不住哇的一声哭出来,“小姐!您到底跑哪里去了!奴婢找你找了好久!”   赵嘉敏有些心虚,抱着她安慰,“我不是好端端地在这吗,你就放心好了。”   “对了敏之。”鞠婧祎拿出一块玉牌交给叶衡起,“看这时辰已经过了宵禁,拿着牌子,路上遇到金吾卫也有理由。”   叶衡起惊了下,颤着手接过。   这牌子是小皇帝当着全朝文武百官的面,亲自赐给鞠婧祎的,并要求文武百官见此玉牌如见皇帝亲临。无论鞠婧祎去哪里,都不得阻拦。   这玉牌,实在是太贵重了。   “那您。”   鞠婧祎轻笑,“金吾卫,还没这个胆量拦我。”   “多谢大人。”   回到叶府,赵嘉敏早已做好被臭骂一顿的准备,却没想到叶夫人以及叶大人都没有责怪于她,只是不停问她有没有受伤,而叶衡起却倒霉地被骂了个狗血淋头,顺便还被罚去跪祠堂。   赵嘉敏愧疚地偷偷给叶衡起送了个枕头和半盒糕点,便回到自己屋子。   如果顺利的话,今晚,她会有位访客。   今夜的京师,注定不会安稳。   鞠婧祎刚刚回府,就被在她家大门口急得转圈的京兆尹给堵了。   一向注重仪表的京兆尹大人出来的匆忙,顶着一双熊猫眼,看见鞠婧祎就扑了过来,呼声老大,“太宰大人!您可算回来了!”   当然,他还没那个胆子质疑这么晚了连宵禁都过了而太宰大人为何还在外面乱逛这种问题的,是以连忙转移话题。   “出大事了!”   能让京兆尹大晚上跑来找她的,绝非太后侄子与洛阳王庶子在青楼争女人这种狗屁倒灶的小事,鞠婧祎皱了眉头,“怎么了?”   “户部侍郎,梁大人,深夜死在死牢之中。”   “梁昌旭?”鞠婧祎刚办了此人的案子,抬头看向京兆尹,以眼神试探。   京兆尹重重一点头,“正是。”   “死因?”   京兆尹四下里看看,凑近她低了声,抬手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仵作说,一击毙命。我看也是,脖子都断成那样了,出手狠辣,和先前那位来京述职的通判估计是同一人下的狠手,但是目前还未查出作案凶器。”   他没有说的是,梁昌旭身上发现很多伤痕,似乎被严重虐待过。   “能对一个死刑犯做到这么狠绝,多半是仇杀。”鞠婧祎了然地看了眼京兆尹,“明日便转来大理寺吧。”   其实这案子也算京兆尹的管辖范围,只是这位京兆尹大人一向怕事,自然不敢一个人兜着,而且距离上次那位通判身亡不过半月时间,犯人很快会再次下手,这桩案子迟早要移交大理寺接管。   得到鞠婧祎许可,京兆尹立刻神清气爽,哼着小曲儿就上了轿,一扫刚来时的愁苦。   出门来给鞠婧祎送披风的娉婷看到这幕,不由叹道,“这杨大人,可真是偷懒的一把好手。”   鞠婧祎笑笑,“正因如此,才能活得久,不是吗。”   “我让你们查的事,怎么样了?”   娉婷跟在鞠婧祎身后进屋,就着昏暗的烛火替她端来一杯热茶,低声答道,“叶大小姐一直昏迷卧床,叶夫人每日都会去看她,叶老夫人每年也会亲自去看望一次,绝不可能存在掉包嫌疑。”   她有些好奇,曾听闻过这位叶大小姐与昭阳郡主长相相仿,鞠婧祎也是知道的,今日却在见过对方之后,传消息回来命他们查叶家大小姐的相关。   这位叶大小姐,到底是有多像郡主本人啊。   “也是。”鞠婧祎抿了口茶水,“是我想多了吧。”   那个人,早就已经化作一柸黄土,她再无从得知那事的真假。   她唯一记得的是,那人最后看向她的眼神,不是悔恨,也不是怨怼。   那人的眼瞳,就如墨色深渊中燃起的团簇烈焰,疯狂到能燃尽一切。然后,那人就真的点燃一场大火,连同那座盛名天下的宅邸一起,烟消云散。   那个人不甘心,鞠婧祎明白,到最后都不愿承认罪名的那人,在看到皇帝一纸诏书就此定论后,如何能甘心。   所以那人干脆烧毁整座王府,连带毁掉了王府中重要的物证,只余人证,原本板上钉钉的案子就此复杂起来。   “大人?”   鞠婧祎回过神,“已经很晚了,你回去休息吧。”   “是。”   娉婷依言退下,只留鞠婧祎一个人在房中对着烛火,不知在想些什么。   “嘟、嘟、嘟。”   木制窗框发出规律的轻响,坐在床边几乎快要睡着的赵嘉敏腾地站起身,小心翼翼凑到窗边,吹起口哨,三短一长。   “郡主?”   赵嘉敏起身拉开窗户,“魏书俞。”   来人眼眸晶亮,像是天边的星星,却又在看清赵嘉敏的一瞬间,面露疑惑,“郡主?”   “不用疑惑了。”赵嘉敏扯着他的肩膀,直接把他整个人都拉进了屋里,“就是你家郡主我。”   魏书俞被扯进屋内还是愣了回神,上下打量了番赵嘉敏,才愣怔问,“郡主,您怎么。”他纠结着,怎么也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词语描述自己此刻的心情。   “一言难尽。”赵嘉敏说,“难不成我换了个身份,你就不认我了?”   “不不不。”魏书俞连忙证明自己的忠心,“只要郡主还在一日,不管以何面目,都是魏书俞的主子。”   “你就不怕我是冒充的?”   魏书俞摇头,“郡主亲手所刻的玉坠,亲手画就的纸扇,绝无第二人能够认出,也无人懂得其中含义。”说着,他激动道,“郡主果然聪明,借助大火逃了出来,还假扮成叶家大小姐。”   赵嘉敏看着他一脸兴奋,将原本想解释自己借尸还魂的话语给偷偷咽了下去。万一她把这位忠心耿耿的侍卫统领给吓跑,那可真是得不偿失。   魏书俞能来,赵嘉敏松了口气。   但是。   “我准备为自己身上背负的案子平反,魏统领,你愿意继续跟随我吗?”   “愿意。”魏书俞神色坚定,连丝困扰或是犹疑也没有,“从属下进王府的那一天起,属下的命,就不再属于自己,而是王爷与郡主的了。”   “好。”赵嘉敏笑道,“魏统领,有你这句话,昭阳此生无悔。”   “郡主谬赞。”   太后侄子与洛阳王庶子在青楼争花魁打了一架的事情,很快便传遍了整个京师,倒不能怪金吾卫的嘴巴不严,而是这两人,居然没过几天便闹上了朝堂,嚷嚷着皇帝一定要给他们个公道。   且不说各位大臣的便秘脸,就是坐在龙椅上的小皇帝,都一副无语凝噎。   “皇上表弟!”李斯文活像个大姑娘,撑起右边袖袍挡住略肿的半边脸,一边拿出不知哪家姑娘的绣帕擦毫不存在的眼泪,浓烈的香气惹得身边不少大臣捂鼻子打喷嚏,“您可要为我做主啊!”   “皇上!您可不能厚此薄彼!”欧阳柯不甘示弱紧随其后,伸出自己的胳膊,展示上面的淤青,“您看看您那好表哥把臣给掐的,还有脸!”他指着自己额头上一道红痕,“这都破相了!”   本来众臣正在讨论前晚户部侍郎一案该由大理寺还是刑部接管,刑部一派几乎要与鞠婧祎吵得脸红脖子粗。   不过主要是刑部一方脸红脖子粗。   去年的重大案件基本都由大理寺接手,根本不给刑部一点机会,他们早就看鞠婧祎不顺眼了,再加上镇国公一派又暗中捣鬼,一时争执不下。   欧阳柯与李斯文身上虽然没有品级,但也是皇亲国戚,自然无人敢拦。   见两个刺头来搅局,除了大理寺的人以外,都是松了口气。   小皇帝今年也不过十五岁,一听下面开吵便头疼,见两位表格堂哥的过来搞事,更是想翻白眼。   “那个。”   小皇帝还没说完,站在首位的季兴辰出列,突然开口道,“皇上,既然两位一时相较不下,那么不如交由太宰审理,通判与侍郎之案,仍旧由京兆尹负责,京兆尹若是不愿,可交由刑部处理。”   年轻的丞相声音清冽,不急不缓,却为晕头转向的朝臣们指出一条‘明路’。   刑部尚书率先反应过来,连连点头,“季丞相所言甚是。”   不少朝臣应道,“季丞相所言甚是。”   李斯文与欧阳柯对视了一眼,倒也无异议。   小皇帝面色微沉,可余光瞥见鞠婧祎朝他不动声色摇了摇头,缓缓吐出一口气,说,“就这样吧。”说罢摆了摆手。   身旁的内监吊起嗓子,“退~朝~~”   只有三品以上官员才可以参加朝会,叶衡起没有感受到早朝风云,倒是感受了把难得热闹的大理寺。   晚上回府,叶衡起把白日的事情当做笑话讲给赵嘉敏听,“你不知道,那俩个家伙从大殿一直吵到大理寺,裴云隐那家伙脸都绿了。哦,裴云隐与我一样,官拜大理寺少卿,是镇国公一脉的远亲。”   赵嘉敏并不在意这些,急急问道,“那鞠婧祎最后是怎么解决的?”   鞠婧祎并没有立刻询问两人,而是坐在大堂,等李斯文与欧阳柯吵到口干舌燥,再命人上一壶热茶。   “两位,可否将当时情景复述一遍?”鞠婧祎面色平静,她不绷着脸的时候,配上她干净的眸子显得整个人特别无辜,“本官刚刚没有听清。”   这个时候,李斯文与欧阳柯哪还有画蛇添足的心思,更没有力气去责骂鞠婧祎,只好一字一句把先前的事情又说了一遍。   “原来如此。”鞠婧祎说,“是李公子先动手,欧阳公子只是还手对吧。”   “没错!”欧阳柯说,“太宰大人明智,此事有刑部侍郎木林森替我作证。”   “胡说!”李斯文气得跳脚,“明明是你先打我的!木林森与你关系好,能作什么证!”   欧阳柯怒道,“你可别胡说,我与木林森哪有什么关系!”   “我可都看见了。”李斯文得意洋洋,“去年十月初九戌时三刻,我撞见你与他在黄鹤楼喝酒。当时我特地问了老板与住在附近的百姓,自三年前开始,你们每年这天这个时候都会去黄鹤楼喝酒,从不间断。”   欧阳柯一愣,下意识便反驳,“你胡说。”可这语气和神态怎么都像是被人扒了老底的恼羞成怒。   但最震惊的,是上首的鞠婧祎。   她不会记错。   宣和四年十月初九,太史令身亡。   除了从摄政王府找到的凶器以及鞋印等物证,最重要的,让她判断赵嘉敏曾出入太史监的人证,便是那位刑部侍郎。   如果。   她的心,开始砰砰急跳起来。   第二个反应过来的是裴云隐,他神色微变,出声提醒欧阳柯,“那么晚了,李公子与店家也有可能看错。”   欧阳柯像是找到主心骨,“裴大人所言甚是!”   裴云隐假笑一番,却撞上李斯文似笑非笑的视线,假笑差点维持不住。   不,李斯文这种纨绔子弟,应该不会想到那么深的地方。   他转头看向鞠婧祎,但这个女人一如既往,神色平静的看不出变化,外人无法从她的脸上探知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裴云隐这声提醒的不止是欧阳柯,叶衡起瞬间记起这桩旧事。   “如果不是裴云隐突然出声,我还想不到那么远。”叶衡起冲赵嘉敏叹道,“没想到如今,居然会出现这种转折。”   “哥哥似乎对那位郡主并不反感?”赵嘉敏好奇问道,“外面人提起她,都是谩骂居多。”她很想知道,她这位‘哥哥’是怎么看她的。   听到赵嘉敏的疑问,叶衡起的面色开始变化,像是旁观者在看到某种不可抗拒的悲剧发生而感到无奈与伤感,“她不是那样的人。”   “啊?”   “太史令大人曾说过,郡主聪慧正直,云心月性,过高的权势会迷人双眼,污人心地,她却一直恪守本心,敢为天下先,为常人所能为,更是为常人所不能为。总有一天,时间会证明她所做的一切。”   赵嘉敏鼻头一酸,没想到那个老头子还是能说点好话的。早知道那天,她就不该跟他吵架,让着他一点。   这样,他走的时候也能安心吧。   “怎么太史令说什么你就信什么呀。”   “其实不是我听太史令说的,是太宰大人听太史令说的,然后她又告诉我的。”   赵嘉敏本是随口一说,没想到叶衡起认真跟她解释的话语,却让她一怔。   鞠婧祎,告诉叶衡起的?   不等她问,叶衡起自顾自道,“听闻郡主杀了太史令,太宰大人第一反应便是不信。”   可是证据确凿,让她不得不信。   赵嘉敏心头乱成一片,突然就想起那时。   鞠婧祎跟在宣旨的内监身后,脸上除了悲伤还带着少见的犹疑,她似乎还想说什么,却被自己一把推出门外,着人赶走。   难道那时候,她还在怀疑吗?她是相信自己的清白的吗?   记忆中的鞠婧祎,一直都是冷脸不好亲近的模样,也很少见她笑过。   赵嘉敏曾以为,鞠婧祎是个眼里容不得沙子的人,该是和她那位赤子之心的太史令老师一般,瞧不起她这种行事不够光明磊落利用人心挑起各方派系纷争的各种肮脏手段。   可没想到,固执又刻板的太史令居然会这么看她。   那么鞠婧祎呢?   有件事,叶衡起并不知道。   亲自盯梢主簿将李斯文与欧阳柯的证词记录下来后,鞠婧祎本想找到机会与李斯文问清楚,没想到对方偷偷朝她比了个手势。   那是王公贵族们近来流行的手语,意思很容易理解。   一刻钟后见。   裴云隐心神不定,恨不得立刻长了翅膀飞出去找到黄鹤楼销毁一切证据。   但他几乎可以肯定,鞠婧祎甚至比他要早明白李斯文的证词代表着什么,如果这证词被录用,那么他更是可以肯定,鞠婧祎会上诉重审旧案。   他害怕。   害怕鞠婧祎盯梢他,害怕他贸然行动会引起鞠婧祎的注意。   因为太过担忧,他并没有注意到,李斯文在走出大理寺大门之后,又悄悄从后门返回。   “太宰大人。”   “多谢李公子。”   李斯文笑了笑,一扫先前的纨绔风流模样,“诶,您可别谢我,我也不过是个帮忙递话的。”   他身后是谁,一目了然。   鞠婧祎沉默了瞬,倒是没有犹豫,“不知太后她老人家身体如何?”   “不错,心情也很好。”李斯文压低了声,“不过是举手之劳,她也没想要太宰大人回报什么。”   “对了。”李斯文又说,“黄鹤楼的老板已经被我命人保护起来,太宰大人暂时可以放心,可最好尽早做了口供,不然,我也护不住多久。”   鞠婧祎起身朝李斯文行了一番大礼,“还请公子替下官谢谢太后娘娘。”   李斯文未动,生受了这份大礼,“太后她老人家说了,太史令大人虽然是个老顽固,总是叫她与先帝气得够呛,可是不见他,又总觉得像是少了点什么。对她老人家来说,太史令大人,也算是半个老朋友了。”   尤其是年纪越大,她便越发想念以前的岁月。   “那张三省。”   “是我的人。”李斯文爽快地承认,“他没有功名,平日里又不务正业,正适合做这种跑腿的事,若是太宰大人有什么不方便的,也可以去城西如意坊找他。”   鞠婧祎问,“不是沁芳院?”   李斯文笑了起来,“我倒是想过买下整个沁芳院,但是很可惜,没能成功。”   他的眼神带有深意,似乎是有意提醒鞠婧祎,“那个地方很乱。太宰大人若是有意,还是小心为妙。”   “多谢。”   “都说了,举手之劳嘛。”   真的,只是举手之劳吗?   不过没等刑部因为鞠婧祎无法插手户部侍郎一案松口气,便出了一件大事。   就在户部侍郎梁昌旭身亡没几日,刑部侍郎木林森也以同样的手法,死于自己府上。 第5章 春风桃李花开日   温暖的风吹散了天边一片清云,赵嘉敏展开新买的纸扇,满脸春风得意。   她终于把兰儿那个小哭包劝在了家里没有跟出来,就是可怜了叶衡起,替她在叶父叶母面前做担保,不然她也不可能这么轻易又简单的从叶府出门。   相比于以前的郡主生活,成为叶家大小姐的生活要轻松很多。   每天不用早起,不用见手下,不用看奏折,不用上早朝,不用听大臣们吵架,更不会担心出门会被人劝阻,也不会被人各种跟踪。而现在,这种忙乱烦躁的生活正由小皇帝亲身体验,想想赵嘉敏就得意,又有些伤感。   她又不是想揽权,只是繁杂的政务对于小皇帝的年纪来说,实在是压力太大,她原本是好心,却没有想到,小皇帝会因此反感起她来,与她有了间隙。   所以在查到所谓的昭阳郡主‘通敌叛国’的证据时,他并未多加盘查,便命大理寺结案。   要说不难过,就是在骗人了。   赵嘉敏一直把他当弟弟看待,小时候读书的那段时光她也没有忘记,欧阳师却因为一点无须有的误解,就忽视了一切,甚至不给她反驳的机会。   “郡主。”魏书俞打断了赵嘉敏的感慨,带着歉意道,“记录的册子已经找不到了,都是属下无能,连一本册子都看管不利。”   赵嘉敏摇摇头,“你不用放在心上,那人肯定早已做足了完全的准备,再说,整座摄政王府都被我烧光了,册子找不到,也是好事。”   证明昭阳郡主‘通敌叛国’最重要的一件物证,就是摄政王府的房梁。   没错,就是房梁。   通古博今、学识广博的国子监祭酒沈安大人一眼看出,摄政王府的房梁为梁国南部饶安独产的红杉木。即便是梁国本国,也只有王侯级别可以使用,这种红衫木,却堂而皇之出现在晋国的摄政王府里。   摄政王府建成到被赵嘉敏烧毁也不过十年时间,赵嘉敏还记得,先帝病危,当时父亲刚被封为摄政王,众臣被任性的先帝要求每人送一份礼,她几乎可以确定,这红衫木的房梁,也是某位重臣所送。   但可惜的是,当初记录送礼的册子已经找不到了,赵嘉敏几乎百口莫辩摄政王府与梁国的关系。   不过最重要的一份物证,是一份从摄政王府、赵嘉敏的书房里找出来的书信。   里面大部分是与梁国丞相的来往书信,所谈内容更是与晋国朝政有关的大事。   正是这份书信,让赵嘉敏百口莫辩。   她根本不知道这书信是如何从她的书房里搜出来,更想不到为何每封书信上面都会有她的印鉴。   “对了,那些书信,你能带出来吗?”   魏书俞摇了摇头,“书信还在大理寺保管,您也知道,鞠婧祎的管理滴水不露,很难从她手里拿到什么只言片语。”更何况是书信这种重要物证了。   “大理寺?”赵嘉敏惊讶问,“不是应该转到刑部了吗?”   魏书俞似乎有些不愿,神情晦涩难辨,但还是答道,“鞠婧祎不愿结案,去年的时候硬是在朝堂上逼退刑部尚书史仲与季丞相,将案子留在了大理寺。”   那场精彩的唇枪舌战也让众臣意识到,这位沉默寡言的太宰大人,并非像她表面上那般柔弱。   “是,这样的吗?”   赵嘉敏很难想象,居然会有人面不改色为了她的案子对上史仲与季兴辰的联手,毕竟他们两人中无论哪个,都不是好相与的。   而且看起来那么一个无念无求的人,会有那么固执的时候,该说果然不愧是司马徽那个老头子的得意门生吗?   她心中莫名一暖。   魏书俞却不认为鞠婧祎是好心,他对这位大理寺卿的敌意丝毫不加掩饰,“当初郡主在时她便多番与郡主作对,那书信很有可能便是她做的手脚,现在来装什么老好人,只是为了掩饰自己的行为吧。”   “不会的。”赵嘉敏很了解鞠婧祎的为人,她相信,鞠婧祎也是对那些书信毫不知情的人,“她不是这样的人。”   “郡主。”   魏书俞顿了下,有句话没能说出来,被赵嘉敏打断。   “说到书信,我怀疑确实有人在偷偷与梁国丞相通信。”赵嘉敏沉吟道,“能够与梁国丞相通信,也就那几个人,你记得注意观察通向梁国方向的驿站。”   “是。”   “对了。”想到太史令,赵嘉敏便想起前天那位突然身亡的刑部侍郎,“木林森有得罪谁吗?”   “鞠婧祎。”这是魏书俞的第一反应。   毕竟当时鞠婧祎那一手真的是震惊整座京师,深入人心。   赵嘉敏好笑地摆摆手,“不是她。”真要说起来,应该是木林森恨她,她只怕,早就忘了这位刑部侍郎是何方人物了。   她顺口问道,“那木林森有什么仇家吗?”   “木林森为人傲慢,与不少人都有言语上的冲突,但真要说起来,与他人也不过是简单的小摩擦,算不上要伤命的程度。”   “这就奇怪了。”赵嘉敏说,“还有之前的梁昌旭,明明他过几日就要被行刑,一直在死牢中,告示也早已贴出去,那人该知道他势必会死。”   “所以,只有一种可能,凶手与他两人还有那个通判,有着不同寻常的恨意。”   能让那人对他们有不同寻常的恨意,会是什么事呢?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赵嘉敏起身,莞尔一笑,“最重要的,是找出与梁国丞相通信的人到底是谁,还有那个把红衫木送给父亲做我家房梁的人,会不会是同一个人呢?”   “郡主放心,属下一定会查清楚的。”说着,魏书俞的目光落在赵嘉敏腰间,神色猛变,“这是!”   “啊,这个。”赵嘉敏顺手颠了颠腰间的玉牌,“是鞠婧祎的。”   “怎么会。”魏书俞惊得连话都说不全了,“郡主,这。”   “她给叶衡起的,我找叶衡起要了过来,有了这玩意,去哪都方便啊。”   “这倒是。”但魏书俞还是沉浸在惊讶中,他很清楚,这物件的重要性。   从魏书俞那里离开,赵嘉敏并未回叶府,而是转道去了刑部侍郎木林森府上。   能让他当庭作伪证,指证昭阳郡主宫宴后进出过太史监,那人与木林森绝对关系匪浅。   她以前倒是没关注过这位刑部侍郎,更是没发现过他与何人交好的迹象。虽说欧阳柯与他的关系提供了部分线索,但谁也不知道,这算不算是一种伪装。   只是赵嘉敏没想到,她居然会在林府附近的小道上与鞠婧祎再次狭路相逢。   她正在思考是用鞠婧祎的玉牌光明正大进木府,还是选择不惹人注意的爬墙好,余光就瞥见远远而来的鞠婧祎。   这次没了叶衡起与林正,两人之间的氛围越发尴尬。   “太宰大人好。”赵嘉敏率先问好,却见鞠婧祎平淡的脸上出现一小片惊讶的神色。   她下意识挠挠下巴,难道是她称呼错了?   还是,鞠婧祎就不喜欢别人叫她太宰大人?可明明她总是听叶衡起这么喊啊。   她突然想起来,以前她还用着郡主的身子的时候,就喜欢用阴阳怪气的语调喊太宰大人膈应鞠婧祎。   因为她不喜欢看鞠婧祎和司马徽一样绷着脸看起来高冷的模样,她总是想看见这人脸上其他的神情,哪怕是生气,或是惊讶也好。   可惜一次也没有。   过了会,鞠婧祎开口,“叶大小姐还是尽快回叶府吧。”似乎是觉得自己语气太硬,又解释道,“天色不早,他们会担心的。”   也不知道这个他们,包不包括她自己。   赵嘉敏收起跑到天涯海角的脑洞,干脆双手叉腰,挺了挺胸,“我就是不回去,怎么样?”   这是她一直想做的事情。   以前碍于摄政郡主的身份,她不得不维持自己的体面与形象,稍微任性幼稚的行为都不敢流露出一丝痕迹。   现在不一样了,她只是叶家大小姐,自然不用担心自己会有什么失仪行为。   鞠婧祎怔了下,下意识说,“可是。”   赵嘉敏不想再听她一直拿叶府人当理由,干脆提起那块玉牌,在鞠婧祎脸前转了转,“太~宰~大~人~没了这玉牌,木府人也不会让你进吧。”   鞠婧祎将视线从玉牌移到赵嘉敏脸上,定定的看了她一会,那眼神既不冷淡也不漠然,甚至还有些温柔。   一定是她看错了。   赵嘉敏眨了眨眼。   鞠婧祎怎么会这么看她呢?   就算是叶华昭这个陌生人,也不该是这种眼神。   “下。”鞠婧祎顿了下,眸中闪过一丝懊恼,她垂下头,似乎是叹了口气,“下午就快过了,叶大小姐还是先让人送消息回府,让叶大人放心为好。”   “你答应了?”赵嘉敏瞪大双眼,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喃喃道,“你居然会答应。”   她突然听见一声细小的轻响,不由抬头朝鞠婧祎看去。   “你笑了吧。”   鞠婧祎扭过脸,一本正经,“没有,走吧。”   “喂!你笑了吧!”   “没有。”   两人吵吵闹闹进了木府,被管家引到书房。   据说木夫人因为惊吓过度到现在没有醒来,鞠婧祎也不好去拜访,便把路上买的糕点交给管家。   “真是够乱啊。”赵嘉敏随手将桌上乱七八糟的折子扫开,露出下面已经变得暗沉的血迹,“刑部的人也太随意了,这种物证都乱扔。”   鞠婧祎正低头观察椅子上的血痕,顺口答道,“很正常,史仲的心思全在钻营上,他手下的人自然也会跟着一起动歪脑筋。”   赵嘉敏的动作一顿。   她差点都要以为,面前的这人不是鞠婧祎了。   这个人一向注重细节,叶府人会因为她是叶华昭而放松,不去理会她的不同,但鞠婧祎没必要,也绝对不会。   明明有那么多的破绽,那么多的不对劲,明明第一次见面时那个眼神,似乎是发现了什么,那么为什么这个人不问?   为什么,她好像一直在纵容着自己?   她在那里胡乱思索,鞠婧祎却并未察觉到她的异样,而是认真的审视血迹的形状。   这让她感觉自己好像是在浪费时间,好像是自己想太多。   赵嘉敏甩开脑袋里的乱七八糟,询问道,“怎么了?”   “看起来刑部的人没有撒谎。”鞠婧祎蹲下身,细细抚摸桌边利器留下的锋利痕迹,“杀害木林森的凶手,从手法上来看,确实是同一人。”   赵嘉敏扫了眼书房的惨状,叹道,“居然恨成这样,还有这么多受害者,简直是场变相的大屠杀。”   “但是很可惜。”鞠婧祎干脆坐在木林森死去时坐着的椅子上,翻看他桌上的折子,“我们对这场大屠杀,没有任何头绪。”   “大人。”管家敲了敲门,端着茶水进了屋,“请喝茶。”   他往杂乱的桌面上看了眼,触及那黑色血迹时,眼中露出伤感,将茶水放在离赵嘉敏最近的博古架上,说,“不知道,两位有什么想找的?老爷的书房都是小的在整理。”   “刑部收走了什么?”鞠婧祎问。   “只有一本当时老爷正在看的折子。”   赵嘉敏问,“木大人当时在看什么?”   “具体的小人并不清楚,但是大概是要交给丞相的。”   鞠婧祎点了点头,又问,“木大人是京师人士吗?”   “我家老爷是四年前才来京师上任的,之前一直在安西都护府。”   “安西都护府?”鞠婧祎说,“那很远啊。”   “确实。”管家点点头,“来京师时老爷拖家带口,但老爷动作很快,只花了半个月的时间,把老夫人都带来了。”   “你是从安西都护府跟来的?”   “不,小人是京师人士。”   “哦。”鞠婧祎继续盯着桌面的血迹,不知道在找些什么。   那边赵嘉敏抿了口茶,心思微动。   安西都护府,位于陇右道。说起来那位通判,似乎也是陇右道那边来的。   她顺势看向趴在桌上歪着脑袋的鞠婧祎,这个人背对着窗子,光影纵横交错打在她的脸上,更加耀眼的,是那双浅棕的眸子里泛着满满的认真的完全沉浸在自己世界而散发出的绚丽光彩。   仅仅是这样,就足以让人迷住眼,一时半会都移不开了。   “啊!”鞠婧祎发出一声轻呼,眸中光彩更甚,“找到了。”   “什么?!”   赵嘉敏与管家一齐凑过去。   “你们看。”鞠婧祎小心将桌上散乱的沾有血迹的折子归复原位,伸出手指在桌面敲了敲,“这血迹喷洒的方位,偏左。”   “左撇子?”   对于赵嘉敏很快理解自己的意思,鞠婧祎露出欣慰的神情,直起身,朝管家解释道,“如果凶手用的右手剑,血迹的方位应该偏右。”   “查一查京师最近有没有善用左手的高手呗。”   鞠婧祎摇摇头,“范围太广,而且,不排除是熟人作案。”   赵嘉敏陷入沉默,以往她都是站在高位发号施令,有什么具体操作的问题,都是下面人去解决,还从未有过像现在这样束手无策的情况。而她现在,也只能就这么看着,帮不上一点忙。   别说现在从一堆乱七八糟的折子中找到线索,即便之前有线索,也被刑部的一群饭桶完全给破坏了。   鞠婧祎,真的能找到凶手吗?   都这样了,为什么鞠婧祎还是不愿意放弃?   她头一次,察觉到自己对鞠婧祎的不了解。   也许当初,鞠婧祎是真的很想找到证明自己无辜的证据。   但,那是为了什么呢?   “你,为什么要找到凶手?”赵嘉敏忍不住问,“这案子,已经转给刑部了吧。”   这个时候,她已经顾不得掩饰自己为何会出现在这里,她只想知道,鞠婧祎为何要如此执着。   鞠婧祎抬头看了她一眼,又低下头,“刑部的人一天不换,永远都会有案子沉积在他们手上。”   “我问你,为什么。”赵嘉敏认真道,“你不要转移话题。”   “真相。”   “什么。”   “人们会藏起某些事实的真相,原因有很多。”鞠婧祎沉声道,“我想找到的,不是原因,而是那些原因之下的真相。”   “所以,你对原因没有兴趣喽。”赵嘉敏的笑容看起来没有什么温度,她的心也慢慢沉了下去。   鞠婧祎一怔,意识到是自己说错了什么才让赵嘉敏变成这样,眼底有着不易察觉的慌乱。   “我。”   “没什么,还不赶紧找线索?”   鞠婧祎想不明白,但是赵嘉敏的表情怎么看怎么奇怪。   她低头准备找线索,内心却乱成了一团麻,注意力也无法集中。   她到底说错了什么?   为什么,赵嘉敏好像生气了? 第6章 冰山一角   随着最后一道光陷入地平线,京师的天空陷入满目黑暗中,只有稀疏的星光和朦胧的弯月。侍郎府已经点满了灯笼,泛着温暖的橙色光芒,鞠婧祎与赵嘉敏却没有离开,依旧呆在书房里。   因为鞠婧祎仍旧认为这书房有奇怪的地方,不愿离去。她不愿意走,赵嘉敏更不愿意走,幸好侍郎夫人并未阻止她们,管家还贴心地送上晚饭。   “这些折子,很奇怪吗?”见鞠婧祎一直坐在侍郎的椅子上,一动不动盯着桌上归复原位的折子,赵嘉敏忍不住好奇问道,“说起来,木大人可真是够随意的,折子都乱放。”   鞠婧祎抬眸扫了圈左手侧的书架,“看这书籍的摆放位置,没有半分规律,他并非喜爱整洁的人,而且,控制欲很强。书架上没有灰尘,说明奴仆经常打扫,书册却依旧摆放随意,显然是主人的吩咐。”   “不过,”鞠婧祎站起身,“我所在意的,目前有两点。”   赵嘉敏做出洗耳恭听的姿态,“嗯哼~”   当她得到没有让自己满意的回答时,她本来是想立刻离开的,可是目光一落在深思的鞠婧祎身上,她就无法放任自己走开,哪怕一瞬间都不行。   这个人,做什么事情都那么专心致志,如果没有一个人在身边,出了事只怕自己都意识不到。   这让她怎么能够放心离开。   鞠婧祎并未察觉到她的情绪变化,指尖落在层层叠起的折子上,暗黑的血在烛光下显得尤为可怖,“少了的折子,不止一个。”   赵嘉敏连忙凑上前,喷洒的血迹几乎沾染了半边桌子,更别说折子,而鞠婧祎勉强将散乱的折子复归原位之后,她指尖所点的位置,血迹有些对不上。   “如果管家没有记错,那么其余丢失的折子,很有可能被其他人拿走。”   “还有一点。”鞠婧祎一脚踏上木椅,借力跃上房梁,待站稳身形,她蹲下身仔细查看,眼眸一亮,转而看向赵嘉敏,伸出手柔声道,“来。”   抬头望去,她大半个身子都隐在暗处,眼眸却亮的似星辰,唇角微微挑起一点弧度,带有一丝若有若无的魅惑。恐怕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此时映入赵嘉敏眸中的自己到底是个什么模样。   暖黄的烛火映照下,她看起来就像月光下偏偏起舞的绝美妖精,拥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赵嘉敏被她轻柔的嗓音蛊惑,下意识便伸出手去。   什么犹豫什么不满什么气愤,都被抛在脑后。   鞠婧祎将她稳稳拉上房梁,为了避免踩到自己发现的地方,鞠婧祎拉着赵嘉敏挤在一处,紧贴着彼此,两人前所未有的亲近。   “你看这里。”鞠婧祎双眼放光,注意力都在房梁上,“除非年节,这里不会有人打扫,一两个月的时间,足以落上一层薄灰。”   赵嘉敏努力让自己的一切感官从鞠婧祎身上的触感、温度还有若有若无的香味移开,终于看见了房梁上一枚浅浅的鞋印。   “这是。”   鞠婧祎说,“这侍郎府中书房的位置很绝妙,夜晚时分无论是从正门还是窗户进屋,都会因为经过走廊、影子投射在窗户上从而被屋内的人发觉,只有从这里。”   她顺势朝上看去,抬起一只手戳了戳房顶的瓦片,另一只手却记得牢牢地抱着赵嘉敏的腰肢避免对方掉下去。但要命的是,她似乎还未察觉到自己与赵嘉敏之间的距离有多么近,近到能感受到对方呼吸的温度。   咯哒一声,一块松动的瓦片被鞠婧祎推开,露出一小块夜空与半枚胧月。   “看来那人是从这里进来。”   “我们下去吧。”赵嘉敏总算找回自己的声音,刻意移开视线,却无法阻止嗓眼的干涩,“这里不太方便。”   鞠婧祎反应慢了不止半拍,就这样还未察觉赵嘉敏的异样,点了点头,“是有点挤。”她松开手,还记得叮嘱道,“你小心些。”   腰间少了温暖,赵嘉敏居然有些不适,跃下房梁时差点没能站稳,不小的声响引得正在敲门的管家发出惊呼。   “大人?”   “进来吧。”鞠婧祎也一跃而下,因为发现了新的证据,先前沉重的面色散了去,“你家夫人如何?”   管家端了杯热茶进来,笑道,“谢谢大人担忧,夫人好多了。”   赵嘉敏悄悄拍了拍微红的脸颊,一本正经问管家,“对了,你确定刑部只带走了一本折子?”   “没错。”管家正色道,“那折子是小人亲自为刑部的几位大人找出来的。虽说老爷不允许小人动折子,但一直都是小人为老爷打扫书房,没有别人比小人更清楚怎么找到老爷的东西。”   “哦?”鞠婧祎挑眉,“他们是怎么说的?”   “让我找到老爷准备递给季丞相的折子。”   见管家不假思索,鞠婧祎反问,“他们没有要求你不能透露给我吗?”   管家摇头,“他们走得急,几乎没来得及说第二句。而且夫人特意说了,如果大人想问什么,都必须回答。”   “你家夫人?”赵嘉敏问。   “夫人很想知道老爷到底为何身亡,她说,太宰大人明察秋毫,必定能查出真相,要想靠刑部那些大人,只怕等到猴年马月。”   “你家夫人倒是心里门清。”   “太宰大人。”管家神色认真,“还请大人查明真相,好让夫人安心。”   “木大人之前在忙何事?”奇怪的是,鞠婧祎没有应下,而是转移话题,“或者说,有没有什么异常?”赵嘉敏忍不住看了她一眼。   “这。”她转移话题太过迅疾,管家愣了会才回答,“若说忙,老爷几乎每日都在忙,要说异常,不知道有件事算不算得异常。”   得到鞠婧祎赞同的眼神,他继续说,“老爷那段时间,一直在找以前在安西都护府时期的卷宗。”   “哦?”鞠婧祎问,“那些卷宗都在府上?”   “是。”管家走到书柜前,弯腰将一沓卷宗抱起,放在桌上一处稍显空旷的地方,“这些就是老爷带回来的卷宗,老爷主要在看七年前的那份。”   “七年前?”赵嘉敏似乎有些印象,“是不是安西都护府出现旱灾的那年?”   那年全国各地都出现了旱灾,安西都护府的旱灾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赵嘉敏是听过,但也再无多余的记忆。   “正是。”管家说,“那时候老爷还在安西都护府做长史。”   “那时的都护是?”   “胡望师,他三年前便致仕告老还乡了。”   说到这个人,赵嘉敏脸色立刻冷了下来。   早前有过不少他肆意妄为、鱼肉乡里的传闻。   所谓肆意妄为的传闻,实在有些不堪入耳,据说胡望师这个人喜欢玩年纪小的,还脾气不好,害过不少人。   赵嘉敏在听得这消息后就有派人去查,虽然留有种种痕迹,却什么准确的证据也没有查到,再加上天高皇帝远又有镇国公护着,一时半会实在管不到他,他找了机会便告老还乡颐享天年。   有时候,真的是好人不长寿祸害活千年,总是叫人怀疑老天爷是不是不长眼。   过了会,赵嘉敏突然从自己的情绪中清醒过来,这种事情,不该是叶家大小姐知道的。   她下意识便看向鞠婧祎,莫名一阵心虚。   可让她意外的是,鞠婧祎并未因此察觉到什么不妥,反而认真翻看着卷宗。   难道说,因为鞠婧祎的注意力都在案子上面,所以没有反应过来?   赵嘉敏轻轻松了口气。   终于意识到外面天色已晚,鞠婧祎抱起两份卷宗。   若是只有她一人在此,干脆就在这将就一晚上;可还有赵嘉敏在,如果她不走,只怕赵嘉敏也不会愿意离开。   “告辞。”鞠婧祎说,“就不打扰了。”   管家将两人送至门口,便站在那里目送两人走远。   当身边被黑夜笼罩,只剩鞠婧祎手中灯火在摇曳,照亮了眼前一小片路,气氛顿时僵硬起来。   两人本就是不喜欢说话的类型,又都各自想着各自的事情,等反应过来时,路已走了大半,隐约能看见叶府大门的影子。   “对凶手的身份有眉目了吗?”   赵嘉敏紧张兮兮,既想听到鞠婧祎平静自然的回复,又想知道她如果得知自己身份的所有反应,简直快要把自己逼疯。   “嗯。”鞠婧祎如她所愿,平静回答,“算是有点。我先前查看过尸首的伤口,看得出凶手动作很利落,一剑封喉,很有可能专门学过。但是除此以外,其余的线索几乎没有,只能先试着从这些卷宗里找答案了。”   说着还颠了颠怀里的卷宗。   赵嘉敏见她小小的个子抱那么多东西,便道,“我帮你吧。”伸手就要接过鞠婧祎怀中的卷宗。   “不用,叶府到了。”鞠婧祎站定,朝她柔柔笑着,“进去吧,别让叶大人担心。”   话音刚落,迎面大门被推开,叶衡起走了出来,见到赵嘉敏后脸色顿时转晴,“华昭!你总算回来了!”   赵嘉敏搭在鞠婧祎腕上的手猛地缩回,指尖似乎还留有余温,暖暖的。幸而夜色是最好的掩护,照顾了她小小的窘迫。   叶衡起并未注意到她的小动作,目光触及到鞠婧祎便惊了,连忙颔首见礼,“太宰大人。”   他身后还跟着神色紧张的叶秉余,府内到处都是灯火,看起来阖府上下都未休憩。赵嘉敏这次晚归,到底还是惊动了整个叶府。   “华昭?太宰大人,多谢您送小女回来。”   不知为何,赵嘉敏似乎从叶秉余眼中捕捉到一抹冷漠与警惕。   真是怪了,没听说鞠婧祎有得罪过叶秉余啊,而且叶秉余曾大夸特夸过鞠婧祎作风清正,有其师太史令司马徽之风。   鞠婧祎倒是对叶秉余的冷漠视若无睹,朝叶氏父子点了点头,便转身离去。   看了眼身侧神情比这月光还要冷淡的父亲,又看向鞠婧祎,她的背影孤单消瘦,看起来竟有几分落寞,叶衡起忍不住出声,“太宰大人!”   鞠婧祎站住,面带疑惑转身看他。   “路上小心。”   鞠婧祎点头,顺便朝叶衡起一笑,带着安抚的意味。   叶秉余理都不理鞠婧祎,不停上下打量赵嘉敏,问道,“没事吧?”   赵嘉敏被他这担忧羊入虎口的眼神吓了一跳,连忙摇头,“没事没事,鞠婧祎没对我怎么样。”   话刚说出口,赵嘉敏就恨不得把自己舌尖咬破。   叶家大小姐再怎么说都不该直呼鞠婧祎的大名才对。   但叶氏父子显然都没有放在心上,而是你一句我一句的说出满满蕴含担忧的话语。   “以后这么晚回来,记得让人跟你哥说一声,让你哥带你回来,别和陌生人一起走夜路,不安全。”   赵嘉敏嘴角抽了抽,鞠婧祎怎么都不该算在陌生人的行列里吧。早几年有句话流传甚远,在这京师和谁一起走夜路最安全,首选二人必定是鞠婧祎与安平郡主卫筝。   再者说,鞠婧祎又不是大灰狼,怎么搞的好像她随时会吃人一样。   谁知叶衡起也跟着说,“父亲说的没错,以后记得去哪都跟哥哥说声,尤其晚上,再远哥哥都会去接你,你别担心会打扰哥哥什么的。”   赵嘉敏无法,只能连连答应。   太宰府与叶府距离并不远,或者说,朝中重臣的府邸基本都在一个区域,串门都方便的很。   可这短短几步路,鞠婧祎走的却像是跋山涉水。   她紧紧抱住了怀中的卷宗,压着胸口,想借此按下咚咚作响的急速的心跳。   真是奇怪,她一向身体很好,从未出现过什么大问题,可这刚走几步,心跳便快了些,又快了些。   寒风瑟瑟,手腕那处被赵嘉敏碰过的地方,依旧温暖。   反射弧像是蜗牛爬山,好半晌才到达终点。   她终于想起来,她好像,在侍郎府的房梁上,做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太宰大人?”   刑部办案效率太低,未免再有官员遇害,京兆尹每晚都加强了京师的警戒,甚至被小皇帝命令亲自带队与金吾卫一起在官员府邸这一带巡逻。大晚上宵禁后本来就没有人敢走夜路,更别说命案发生过后,出门巡逻除了野猫就是黑影。   简直不像是有人住的地方,阴森森的。   今儿个是第一次遇到一位大活人,还是眼熟的人。   京兆尹似是久逢甘霖,春风拂面,语气简直温柔地不像话,“办案也要注意身体啊,需要下官送您回府吗?”   京兆尹的声音裹挟着寒风,吹散了鞠婧祎耳畔逐渐升起的暧昧温度,将她从思绪中带回了现实世界,“多谢杨大人,不过几步路,不打扰了。”   京兆尹本就是客气,望着不远处太宰府的大门笑呵呵道,“客气客气,那,下官告辞了。”   “嗯。”   看着京兆尹带队的身影渐渐消失在夜色中,鞠婧祎站在自家门口,深深地叹了口气,一巴掌拍向自己的脸蛋,发出清脆的声响,“我这是想什么呢?”   出门迎接的阿达替她提着灯笼,一脸茫然,“大人,您莫不是中邪了吧。”   “没有。”鞠婧祎迅速恢复面无表情,“你刚才看错了。”   “大人,我眼睛不好使,但我耳朵还没到不好使的地步。”   “那就是你中幻术了。”   “可是大人,您又不会幻术…”   “停。”鞠婧祎毫不犹豫将厚厚的卷宗拍在阿达脸上,“今晚我要通宵,通知厨房备好糕点。”   阿达抱着卷宗揉了揉自己的鼻梁,委屈道,“是。”   待鞠婧祎从厚厚的卷宗中抬起头,天已大亮。   所幸今日不用上朝,她差不多也从卷宗中找到了一部分线索,下了几道命令,这才松了口气。   不过在睡前,她还是记得吩咐了娉婷一句。   如果叶家大小姐那边有什么动静,一定要记得喊醒她。   然后她这一觉,就补到了大晚上。   “大人!大人!”   “嗯?”鞠婧祎眯瞪着眼,“怎么了?”   “叶大小姐她。”   混沌的脑袋瞬间清醒,鞠婧祎猛地起身,眸中的睡意全然消失不见,“她怎么了?!”   娉婷面上焦急,隐隐还有分犹豫,“她,她去了丞相府。”   鞠婧祎望了眼外面黯沉的天色,不可置信,“现在?”   “嗯。”娉婷点头,“她今日照旧去了趟西市的冷玉阁,哪知回府后吃过晚饭,就换了身夜行服去了丞相府。”   “我要出门。”鞠婧祎想都未想,“还有,让阿达他们准备。”   娉婷递上早就准备好的黑衣,忍不住劝道,“季小丞相一直在拉拢吏部尚书叶秉余,叶大小姐应该不会出事。”   “季兴辰算什么,季家还轮不到他说话。”鞠婧祎将长发一束,扎紧腰带,眸色幽深,“就是叶秉余这个吏部尚书,在季远道眼里都不过如此,更何况季家乃是先帝亲口御封的百年世家,真要出了差错季远道什么罪名不敢盖在她脑袋上?叶秉余根本护不住她!”   “但是大人,季老丞相不一定会对付叶大小姐,可他一定会对付您。”   鞠婧祎的动作一滞,但也不过是眨眼的功夫,“他要对付我,迟早的事。”   娉婷知道劝不住,只好叮嘱,“大人千万不要迟疑,见叶大小姐安全就快些回来。”   与此同时,赵嘉敏已经顺利潜进丞相府。   看着眼前的房屋,她悄悄呼出一口气,释放出心底积攒的惧意。   如果不是魏书俞,她实在不想来这丞相府。   小时她曾跟随父亲来过一次,遥远的记忆没有那么清晰,唯一深刻的,就是回头时撞上季远道那双满是她当时看不懂的幽深黑眸,就像一只找准猎物盘旋在半空紧盯的猎鹰,时刻准备着给猎物致命一击。   这画面让她记忆犹新,从此对季远道警惕在心。但没想到的是,摄政王逝世后,季远道竟然上奏自请辞官,由嫡孙季兴辰接替丞相职务。   其实后来想想,季远道在刚刚揽政的小皇帝面前做出如此姿态,比起当时傻不愣登还自以为帮了小皇帝的自己,简直不知道高明了多少。   果然不愧是三代朝臣的老狐狸。   白日里她照常去找魏书俞,哪知他竟然告诉她,他查到季府一直与梁国有信件往来,今晚定要去季府一探。   魏书俞的性子太过固执,认定了的事情九头牛都拉不回来,知道她会阻止,便偷偷在茶水里下迷药,虽说她并未服用多少,但到底还是睡着了一会。见不到魏书俞的人影,赵嘉敏便担忧不已,还是决定亲自去季府一探。   进了季府,赵嘉敏心中便升起一阵疑惑。   为什么季府的防卫如此松散,明明前段时间官员先后身亡的案子扰的人心惶惶,众高官都恨不得让金吾卫天天在自己门口站岗,这季府倒叫人有种门可罗雀的错觉。   事出反常必有妖,可赵嘉敏左右都找不到魏书俞的身影,更是心急不已。   季远道这只老狐狸,到底在布网做什么?   脑海中突然闪现侍郎府管家的话,刑部拿走的奏折,是要交给季丞相的。   难道季远道是认定了那凶手定会来杀他吗?   那时她便奇怪,如果是关乎安西都护府的案子,该找西北发家的镇国公才是,找季丞相又有何用?   还是说鞠婧祎弄错了,根本与木林森所查的案子无关?   赵嘉敏顺着花园摸到季府的书房,正在思考季远道与先前几位官员之间的关系,身后传来一阵动静,微凉的手搭在她的肩膀。   她的心,猛地一跳。   “叶华昭。”   叶衡起咬牙切齿,手下却不敢用重力,轻轻把赵嘉敏的身子掰向他。   “你胆子大了可是?跑来丞相府,要是被抓了,外公都保不住你!”   虽说很生气,但叶衡起还是记得压低了嗓音,“如果不是冷玉阁的老板记得传话过来,不然我还真不知道你会来丞相府!”   看来是魏书俞担心她会跟来季府,所以特地派人去叶府传话。   赵嘉敏一时紧张地说不出话来,不知道该怎么跟叶衡起解释自己会出现在这里,但看清叶衡起凌乱的衣裳还有担忧的神情,不由心头一暖。   叶衡起是真的担心她,才会不顾危险来丞相府找她。   “我。”   “行了,回家再说。”叶衡起拉着她就要走。   “不行。”想起魏书俞还没有找到,赵嘉敏就不愿意走,假意道,“还没看到那个杀人犯呢。”   叶衡起无奈扶额,“杀人犯让刑部去理会,你个姑娘家的,别碰这些东西。”   还没等赵嘉敏反驳,她便见叶衡起面上的无奈渐渐转为震惊。   “太宰大人…”   鞠婧祎???   赵嘉敏僵着脖子,不敢转过头去。   即便没有看见鞠婧祎,她也能感受到对方带有怒火的视线,落在自己的背脊上,灼热了一片。   这都是什么事啊。   赵嘉敏恨不得立刻学会遁地术,逃得远远的才好。 第7章 浅草才能没马蹄   镇国公府的书房中,几乎很少出现在这里的裴云隐站在桌前,面色阴沉。   大哥裴云震眸底含有不屑,轻笑道,“子卿,你这话说的,那鞠婧祎去木林森府上查案又如何?反正又查不到咱们镇国公府头上。”说着,他目光变得暧昧,“你不会是看上她了吧。”   父亲裴孝泉不由插话,“子卿,那个小丫头除了查案也没别的能耐,要不是得皇上看重,只怕还不如你,你可别这么不分轻重。”   裴云隐面色更加难看,但是父亲和祖父都在,他不好与作为嫡长子的大哥分辩。   坐在桌后的镇国公裴怀渊终于开口,“子卿,你倒是说说,你为何如此看重她?”   裴云隐抬眸,与老人深邃的双眸撞上,却毫不退缩,“祖父,太宰大人并非无能之辈,子卿相信,这点祖父最清楚。”   当年鞠婧祎惊艳四方的那场殿试,满朝文武都在,更不用说镇国公这种权臣。   “是,她确实不是无能之辈。”裴怀渊点头,依旧盯着裴云隐,“然后呢?”   “子卿作为大理寺少卿,对太宰大人最为了解。”此刻的裴云隐平日里用来装饰的公子哥格调全然不见,只剩冷漠与镇静,“她是一个,像狮子一般可怕的掘墓人。”   对于裴云隐这奇怪的比喻,裴怀渊眸中显出一抹兴味,“哦?”   本想打断裴云隐的裴孝泉连忙住嘴,深怕惹得裴怀渊不高兴。   裴云隐深吸一口气,“她曾说过,这世间大部分真相都随着死者一起被掩埋在土中,但无论有多么困难,她都会把掩埋的真相挖出,不为财权,不为清白,不为好奇,不为名誉,只为真相。”   “只为真相?”裴怀渊笑出了声,笑意堪堪停留在嘴角,“这还真是她能说出的话。”   裴云隐自然听出了他的画外之意。   天真,又幼稚。   “她并非完全靠着摄政王等人暗中的庇佑与支持才能走到今天这步。”裴云隐垂下头,握紧了拳头,“如果被她抓到一丝破绽,就。”   “这些只是你的推测。”裴怀渊打断他,一旁的裴云震松了口气,“很早我就告诫过你,谨慎是好事,但绝不可高看对手。”   裴云隐掩住失落的视线,他早就知道,祖父不会把鞠婧祎放在眼里。   就像不把他放在眼里一样。   “跟我走。”   鞠婧祎并未多说什么,伸手牢牢抓住赵嘉敏的手腕,紧紧地,生怕她会凭空蒸发般。   “太宰大人。”叶衡起一时分不清鞠婧祎的目的,拦在前面,“您怎么会在这。”   鞠婧祎终于愿意赏他一眼,眼神冷的不像话,“我不在这,等着你们被丞相府的护卫当贼抓起来吗?”   叶衡起被她眼神冻得一哆嗦,终于老实了,也忘了继续疑惑她为何会知道他们在丞相府。   “还有你。”鞠婧祎转头盯着赵嘉敏,虽然也是冷的,但比起冻死叶衡起的温度,还是要暖和不少,“想知道什么不会让叶衡起帮忙吗?非要什么都亲力亲为?”剩下的话,被硬生生地咽了回去。   现在这个时候,不适合说。   她眸中显眼的担忧让赵嘉敏一阵恍惚,半晌说不出话来。   到底是这个世界出了问题,还是她出了问题?   赵嘉敏自觉不是什么傻瓜,可她怎么,就有些不懂鞠婧祎了呢?   三人正在灌木丛中僵持,却听见不远处的后院传来阵阵脚步声,还有些呼喊。   似乎,是说抓到贼了?   赵嘉敏心头一跳。   难不成,是魏书俞被抓了?   鞠婧祎与叶衡起对视一眼,“走!”   也不管赵嘉敏什么反应,立刻拉着她就朝丞相府外奔去。   赵嘉敏却还在混沌中。   魏书俞是摄政王府的侍卫统领,武功高强却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大老粗,按理来说,不该这么轻易被抓。   正思索着,赵嘉敏的手垂下,猛然察觉到自己腰间空荡荡一片。   她慌忙低头看去,眼瞳猛缩。   原先挂在腰间、本属于鞠婧祎的玉牌,不见了。   猛烈跳动的心脏顿时像是沉入深渊,一时间摸不到底。   难道。   躲过正在四周巡逻因为听见动静而匆匆赶来的金吾卫,等到了叶府附近的小巷,鞠婧祎才松了口气,见她失魂落魄的模样,不由问道,“怎么了?”   意识到自己搞丢了玉牌,赵嘉敏竟不敢与她对视,侧过身低声道,“没事。”   鞠婧祎以为是自己语气太重,便也不好多说什么,嘱咐了几句注意安全,便朝自己府上走去。   听到她温柔的声音,赵嘉敏更加愧疚,跟着叶衡起进屋时没注意,差点撞到门槛。   “到底怎么了?”叶衡起替她倒了杯热茶,连忙问,“你别吓我,要是做了什么,你跟哥说,哥罩着你。”   “我。”赵嘉敏鼻尖一红,一拳砸在自己腿上,“我把玉牌搞丢了。”   “嗨。”叶衡起松了口气,“这算什么大事,等回头。”   话说到一半,他松的气猛地提回,瞪大了眼,“你不会,丢在丞相府了吧???”   赵嘉敏扭过头,抿起唇不愿再说。   见此情形,叶衡起哪还能不懂,呆呆地看着跳动的烛焰,喃喃道,“完了,完了。”   赵嘉敏怎么想都觉得应该阻止魏书俞,但眼下情形,她却什么都不能做。   身畔叶衡起还在喃喃自语,“这不是上赶着给季家递枕头吗?这下可怎么好?”   表面上看,丞相除了管着自己手里的事务,其他部门都不沾边,但背地里早已控制着刑部上下。大理寺与刑部争权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即便鞠婧祎心里没有争权的想法,可她一个一个案件的破解,在刑部看来就是争权的意思。   大理寺就像一个刺头,哽在季远道的喉头里已经有一段时日了。   这些事情,赵嘉敏心里明白。   但也正是因为明白,眼下心里才会这么懊恼。   “那她,该怎么办?”赵嘉敏想到了叶秉余,“那父亲。”   没想到叶衡起一盆冷水泼过来,“要想让父亲替她说句话,不可能的。”   “是啊,父亲一向中立。”   “倒不关中立的立场。”叶衡起踌躇着,最终还是简单说道,“是父亲不相信昭阳郡主杀害太史令,认为太宰大人没有认真查案便随便下定论,所以一直对太宰大人没什么好脸色。”   “是这样吗?”这个缘由,赵嘉敏一直没有想到。   “这事,只怕平南侯府说不上话,洛阳王与靖王,也是独善其身,能在朝中说得上话的安平郡主远在天边。”叶衡起叹道,“这一年来,太宰大人真的很不容易。”   赵嘉敏沉默着。   从叶府离开,鞠婧祎并未回到自己府邸,而是返回了丞相府附近。   一声急促的笛声响起,黑影落在她的身前。   “大人。”   “现下丞相府动静如何?”鞠婧祎盯着灯火通明的丞相府,脸上神色不明,“抓到了贼子,还是什么?”   “抓到了疑凶,还有,魏书俞。”   “然后呢?”鞠婧祎问,“季远道抓住魏书俞,不做番动静,那就不是他了。”   阿达觑了下她的脸色,低声道,“魏书俞拿着您的玉佩,说是,说是自昭阳郡主逝世后,一直听从您的吩咐。”   “果然。”鞠婧祎闭了闭眸,只觉得脑仁涨着疼。   魏书俞这个家伙从来都是看她不顺眼,后来又无意间得知她有暗中帮衬冷玉阁的生意,更是觉得她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要利用他,三番五次要找她的麻烦。   这次前往季府,恐怕也是做好了拿她当垫背的准备。   赵嘉敏还无知无觉时,她就发现了玉佩的丢失,下意识便想到了那个一直看不惯她的魏书俞。   事情居然变得这么麻烦,实在是出乎她的意料。   不过,这局面倒也不难解。   “继续盯紧魏书俞。”鞠婧祎吩咐道,“还有那凶手,季远道多半会把他关在刑部大牢,不能让任何人察觉,包括镇国公府,我需要他的口供。”   “是。”   “待会我进宫,别让外人察觉我未回府。”   阿达沉默了会,咬牙道,“娉婷姑娘嘱咐过。”   鞠婧祎面无表情打断他,“你的主子,是我。”   阿达犟不过她,只好应道,“是。”   叶衡起又婆婆妈妈叮嘱了几句,才起身离去,赵嘉敏将一众仆从赶出,又给守在外屋的兰儿下了迷药,小心翼翼出了院门。   今夜的事情,让她深刻意识到,如今她已不再是那个大权在握的摄政郡主赵嘉敏,她现在是尚书千金,叶华昭。   她已经不能借用权势随意护下想护住的人,比如魏书俞。   比如,鞠婧祎。   可即便她不再是昭阳郡主赵嘉敏,但她依旧是那个骄傲的赵嘉敏。   她不愿再等待叶衡起带给她的一切消息,她不愿再像现在这般只能坐在屋内被动的束手无策。   魏书俞曾留给她召集属下的令牌与暗语,就连重要下属也有见过面,赵嘉敏不敢浪费时间,迅速招来众人。   “天明之前,将此书信送至名单上诸位大人府上,务必让他们上朝前看见。”   对于赵嘉敏现在这个样子,魏书俞曾对属下有过解释,赵嘉敏倒也不用浪费口舌想方设法解释。再加上魏书俞被抓也有消息传回,众人未有疑问,便相信了赵嘉敏。   天色发白,早起的宫女吹灭烛火,在半空中化为袅袅青烟,勾起几缕倾斜而出的日光。   听完鞠婧祎平静无波的叙述,小皇帝的眉头越皱越深。   “朕知道太宰向来谨慎,也曾提醒过太宰大人要小心魏书俞此人,为何,玉佩还会落在此人身上?”   鞠婧祎不用抬头,也能察觉小皇帝眸光中隐隐的试探之意,无声叹息。   小皇帝年纪渐长,连心眼与疑虑也变得更多了。   “微臣先前为了查案,曾将玉佩暂时放于大理寺少卿叶衡起处,一时忙碌未能及时找回,他去过几次冷玉阁却不知魏书俞身份,是以未加警惕,没想到魏书俞竟趁机偷走玉佩,导致此事发生。”鞠婧祎低头深深一拜,一点都不愧疚把责任丢到叶衡起身上,“事已至此,追究责任已无意义不如稍后再说。微臣认为,当前最重要的,是如何解决此事。”   小皇帝偏过头,晦涩的视线落在鞠婧祎的身上,“那么爱卿,认为该如何行事?”   “无论季丞相如何刁难微臣,还望皇上勿加阻止。”   “哦?”小皇帝轻轻一笑,“太宰大人,又想出了好玩的招?”   “微臣秘密请奏,前往安西都护府。”   上首小皇帝面色微变,“你说什么?!”   即便鞠婧祎因着暗中照顾摄政王府余孽又不愿结案,惹得小皇帝欧阳师多番生气,但在欧阳师的心里,他最为倚靠的,还是他第一次由着自己心意封赏的太宰大人。   因为鞠婧祎,是他选出来的,而不是先帝还有摄政王让他选的。   没了鞠婧祎在身边,小皇帝实在无法想象自己直面对上季丞相与镇国公的后果。   “皇上。”鞠婧祎抬眸定定看向他,“微臣不在京师,还请皇上多加小心。”   “不是。”小皇帝想都未想,便道,“太宰,你。”   “此事若成,镇国公便不再是皇上的挡路石,而是垫脚石。”   欧阳师的一口气差点没能喘完,瞪着眼半晌,还是被这话给打动了,眸中神色挣扎几次,才道,“那,要多久?”   他这话问的小心翼翼,丝毫没有先前那般咄咄逼人,露出的脆弱像是害怕独自面对外界的孩子。   其实他本就还是一个孩子。   鞠婧祎一直把他当弟弟看,虽然早就明白他已不是当初那个软萌的白团子,但看他如此,也不由心软下来。   “快的话,一个多月。”   “那,太宰要早些回来。”   “臣遵旨。”   正如鞠婧祎所料,季兴辰不仅在递上的奏折中将此事大书特书,给她按上所谓的五大罪状,还在早朝时特意将其中一条摘了出来,给鞠婧祎扣上刺杀朝中重臣、与通缉犯私下联系等罪名。   这番态度,看来是一定要将鞠婧祎狠狠治罪才肯罢休。   但出乎意料的是,朝中数位大臣站出来反驳季兴辰,就连许久不问朝事的大学士易川也站了出来,将季兴辰的长篇大论以三言两语给四两拨千斤的驳了回去。   大学士易川年岁不小,还有不到一年便是告老还乡的年纪,近年来很少在朝堂上说些什么,寥寥几句也是关于修撰书籍之类,实在想不到他居然会帮自己说话。   又瞥见朝中几人的神色,鞠婧祎似是想到什么,眸中的冷硬微微软了些,但也多了不少担忧。   欧阳师看时机差不多,便皱眉出声道,“那就按季丞相所说,罚俸一年,停职三月。”   其实季兴辰所说的责罚条件不止如此,他虽是步步紧逼,但也知道适时停手的道理,立刻跪下道,“臣遵旨。”   一旁内监看着皇上脸色及时出声,“无事退朝~”   “父亲。”任兵部侍郎的裴孝泉凑近镇国公身边,轻声道,“看来季家人这次是真的要对鞠婧祎动手了。”   “可皇上,也是铁了心要护她。”裴怀渊眼中透露出一道危险的气息。   裴孝泉不由笑道,“季远道这次,马失前蹄。”   紧随其后的裴云震疑问,“怎么会。”   “呵,季兴辰这黄口小儿还是不行。”裴孝泉瞥了眼站在殿外风流倜傥的青年,眸中满是蔑视,“若是就此将鞠婧祎废了也罢,可惜只是停职三月,刑部又能从大理寺手中夺走多少权利?还让皇上有了戒心。”   “父亲,我们是不是。”   裴孝泉小心盯着裴怀渊的表情,低声警告儿子,“不要轻举妄动,这段时日皇上必定时刻关注着鞠婧祎的动向,若是贸然出手,恐怕会引起皇上注意。”   裴云震脸上显出不满,一个鞠婧祎而已,何必如此在意。难不成是裴云隐的话,让父亲开始动摇了?想到这里,忍不住瞪了眼装木头人的裴云隐。   裴云隐虽然不够格参与早朝,却可以得到允许旁听。今日他与叶衡起都来了,不过只能站在殿外听殿内的动静,更不能出声参与讨论。   裴云震只顾着生气,他与裴孝泉都没看见,裴怀渊藏在宽大朝服袖中的手掌握成了拳头,看向季兴辰的眼神忽明忽暗,看上去十分危险。   鞠婧祎向鼻孔朝天的易大学士真挚道谢后,便出了殿门,正撞上等待已久的季兴辰。   季小丞相长了一副好皮囊,尤其那双桃花眸,年纪还小时就被先帝夸过,说是以后不知会迷倒多少女儿家。只可惜没有迷倒他想迷倒的人,倒是抛了媚眼白白给瞎子看。   曾经的赵嘉敏如此,如今的鞠婧祎也是如此。   所幸他没白长这么一双眼,一眼便看穿鞠婧祎眼下用粉细细掩饰过的青乌还有疲惫,只笑了笑,并未拆穿。   “太宰大人。”   鞠婧祎脚步不停向前走去,季兴辰也不嫌撞一鼻子灰,桃花眸弯弯,快步跟了上去。   “我知道,魏书俞不是你派来的。”说着,还把从魏书俞手中拿走的御赐玉佩塞给了鞠婧祎,动作迅速,旁人无从查觉。   鞠婧祎握着玉佩沉默不语。   季兴辰自顾自说道,“那家伙就一个心眼,里面还全是昭阳郡主,又认定了是你害死昭阳郡主,怎么可能听命于你。当然,更重要的是,我相信你不会这么毫无准备就对付我季家。”   同在官场八年,他早就明白鞠婧祎真实的性子,如同一头嗜睡的猛虎,不睁眼便罢,睁眼过后,一击必中。   很早他便起了暗中将鞠婧祎纳入自己派系的心思,季远道也表示赞同,毕竟堵不如疏,多一个朋友就是少一个敌人,但襄王有梦神女无心,算盘屡次落空。   鞠婧祎依旧不言,可是听到他说魏书俞心里全是赵嘉敏的时候,莫名的不开心,像是胸口堵了什么东西,哽在那里不上不下。   “太宰大人,为何我们不能合作呢?”   鞠婧祎停下脚步,转头看他。   眼见鞠婧祎越凑越近,季兴辰满心欢喜地看着她,便听她垂眸低声道,“季小丞相,季家,与李羡之,结识多久了?”   季兴辰眉头一跳,轻佻的桃花眼瞬间变得锐利起来,“太宰大人,有时候,知道的太多,并不是什么好事。”   鞠婧祎倏地轻笑出声,后退一步,面上不仅毫无惧意,甚至可以说是隐隐含有挑衅,“人在做天在看,这世上,从来都没有秘密。”   梁国丞相李昀,字羡之。   季兴辰面色不爽,可看了鞠婧祎一会,突然就笑了。   京师曾有云,姹紫嫣红桃花娇,不如季郎展颜笑;玉骨冰肌梨花开,忽闻众惊太宰来。   前一句说的是季兴辰展颜一笑堪比桃花,但可惜季兴辰在人前几乎都是面无表情,后一句说的便是鞠婧祎。这话连黄髫小儿都能脱口而出,却已无多少人知道出处。   这是早年前宫宴上,昭华郡主喝醉时当着众臣的面说出的话,其实本意,是为了膈应他二人,没想到后来在京师中广为流传。   不知为何,如今看见季兴辰这笑容,鞠婧祎立刻想起了这话来。   “我早说过,季家对你没有恶意。”季兴辰边走边说,“无论何时,只要你愿意,季家随时可以做太宰的朋友。”   鞠婧祎缓缓跟上,“我也早就说过,我不需要朋友。”   “哦?那,易大学士可真是白忙活一场。”季兴辰目光不离鞠婧祎的脸庞,想看出她的情绪变化,“要不是今天这一闹,我还不知道,他居然是昭华郡主的人。”   鞠婧祎心一沉,面上装作惊讶模样,“哦?是吗?”仿佛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一般。   季兴辰看不出,便依旧笑道,“既然太宰大人并未放在心上,那便好。这次抓魏书俞,并非针对太宰大人。”   “呵。”言外之意鞠婧祎自然懂得,抬眸嘲笑他,“季家不会认为都这么久了,昭华郡主一脉还有余力兴风作浪?”   “说到底,也不过一年而已。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季兴辰背过手,两人已经走至阶前,朝下看去,乌压压的脑袋,朝上望去,轻飘飘的白云,“再说他们帮你,也不过是担心你这个质量上乘的挡箭牌倒了,你又何必。”   鞠婧祎停下脚步,认真道,“我和你不一样。”   季兴辰一愣。   “你身为季家人,不得不为季家卖命,我却不被出身束缚。选择,是□□。”   “说的也是。”季兴辰笑了笑,拾级而下,直接越过鞠婧祎,抬起胳膊摆了摆手臂,“自由的太宰大人,望您好好抉择。”   两人动作都被身边人收在眼里,可惜距离太远,听不清在聊些什么。   裴云震嗤之以鼻,“真不知道这位季小丞相怎么想,已经将人得罪透了,还能如何。”   “不过是试探罢了。”裴孝泉道,“试探鞠婧祎是否还有反击之力。”   谁知裴怀渊突然开口,“让珍娘多注意点叶华昭。”   “啊?”裴孝泉愣了半天才想起叶华昭是谁。   “祖父,这。”   眼见裴怀渊脸色越发难看,一直沉默装不存在的裴云隐开口解释道,“叶家大小姐自打醒来便一直追着鞠婧祎跑,鞠婧祎不便跟踪,叶华昭可以。”   裴孝泉立刻反应过来,“是。” 第8章 不识庐山真面目   趁着旨意未下,鞠婧祎拿着玉佩来到刑部大牢,一路上不避人耳目,越过魏书俞的牢房,停在了那胆子极大、竟敢弑杀季远道的凶手牢门前。   “开。”   狱头看见那玉佩上盘踞的龙首,不敢有丝毫怠慢,赶忙开门。   声响惊动了被重重锁链困住不得不双膝跪地的那人,抬起一双毫无生机的眸子,古井无波地与鞠婧祎对视。   “我没什么可说的。”   鞠婧祎视线落至他被高高抬起的双手,瞥过上面的茧子,突然开口,“你不是左撇子。”   那人一愣,“那又如何?”   鞠婧祎让监守的人走远,上前一步,也不管阴暗潮湿的地面,便单膝跪了下去,凑近轻声道,“季老丞相再怎么权倾朝野,安西都护府那里他还是伸不进去手的。所以,告诉我,你怎么判断,他是你最后要报复的对象?”   那人一怔,实在没想到鞠婧祎会问这种问题,不由面露茫然,过了会才回答,“刑部侍郎的桌上,有一奏折被我拿走,上面写着之前几桩凶案恐与七年前旧案有关,让季老贼小心。”他语速加快,恐吓道,“你是何人?你想做什么?”   鞠婧祎心想果然如此,嘴上道,“大理寺卿鞠婧祎,查案。”   “查案?”那人应当是听过鞠婧祎的名号,并未面露惊讶,上下打量了番鞠婧祎,缓缓摇头,“我还从未见过你这般查案的。”   鞠婧祎自然明白他的意思,自己一无公文二无纸状三无官员随从,从他口中获得的证据并不能作为呈堂证供,不由叹了声,“非常时行非常事,毕竟很快,我就要被革职了。”   锁链声响起,那人抬起头,眼瞳亮起一团火苗,“这样,还要查?”   “要查。”鞠婧祎郑重地点头,“我会找到真相。”   “哪怕最后结局万劫不复,如我一般?”   “后果么,我还从未想过。”   那人怔怔地盯着鞠婧祎,眸中火焰燃烧愈加旺盛,吐出了两个字,“珈宛。”   鞠婧祎轻轻重复道,“珈,宛?”   男人闭上双眸,似乎是累了,“别抱太大希望。”   “害怕希望变成失望吗?”鞠婧祎缓缓站起身,拍去膝上几颗稻草,“不必担心。”   因为,她一定会找出真相。   马不停蹄回到太宰府,吩咐了娉婷几句,白日的兵荒马乱让她再没多余的心思,便倒在床上补觉。   与小皇帝说完话,迅速赶往等在皇城外的自家马车,顺便和参与早朝的众臣马车混在一起进宫,避免让人发觉,她也只有在这等待早朝的时候能喝点茶水提神,便又要与不少文臣唇枪舌战。   从昨晚到现在,她都没有好好休息过。   另一边叶府之中,焦急等待的赵嘉敏听完叶衡起的一番叙述,得知鞠婧祎只是停职三月并无大碍,稍稍放下心来。   可是听叶衡起说到早朝结束时季兴辰拉着鞠婧祎说了几句,刚放下的心又猛地提起。   “我离得有些远。”叶衡起说,“什么都没听清,不过看季小丞相的神情,不像是与太宰大人有所交恶。”   听完他的话,赵嘉敏不仅没能放心,反倒紧张起来。   季家一向是不达目的不罢休,可鞠婧祎没有太大损伤,季兴辰还能这般亲密与她交流,除非这次他们的目的,并不在鞠婧祎身上。   不在鞠婧祎身上,那么,又在哪呢。   赵嘉敏坐立难安,装作平常与叶衡起又聊了几句,便回了自己屋,把兰儿找个理由支走,便写下几张小纸条。又打开窗子,吹了声细长的口哨,唤来只鸽子。将纸条绑在鸽子腿上,望着小白点飞远,渐渐消失在蓝天之间。   希望,她的动作还来得及。   第二日,便传来消息。   大学士易川以急症为由,正式请辞告老还乡,而小皇帝也当场允了。   听到这个消息,赵嘉敏才半松了口气。   晚间叶衡起来看她,随口问道,“今日没有出门?”   赵嘉敏应道,“嗯。”   明明很正常的回答,可叶衡起看向她的眼神很是奇怪。   “怎么了?”   叶衡起竟犹豫起来,吞吞吐吐,“也,不是什么大事。”   “哦。”   见她这么干脆,叶衡起不乐意了,“太宰大人那,你没去看看?”   赵嘉敏正要伸手去拈盘中一块核桃饼,听他这么一句话,动作僵在当场。心里似是掀起一片浪花在那无边大海之中,又似是悬在深不可测的崖上,无论是进是退,都不知所措没有着落。   她也不知自己是怎的,只是听到一个名字而已,就变得优柔寡断了。   她该去一趟的。   如果不是她丢了玉佩,如果不是魏书俞冲进了丞相府被抓,鞠婧祎便不会被动到如此。   可是为何。   她又这么害怕见到鞠婧祎呢?   “罢了。”叶衡起只当她是羞愧于见到鞠婧祎,起身说,“我替你去道个歉。”   “不用。”赵嘉敏动作比他快,一眨眼的功夫,都走到了房门口,“我自己去。”   叶衡起被她的变脸速度吓了一跳,不住摇头,“这丫头。”   犹犹豫豫出了叶府,犹犹豫豫进了太宰府,直到站在鞠婧祎的房门前,赵嘉敏恍惚的思绪终归变得清晰些。   进去朝她道歉然后道谢,多余的一概不说,这样,应该就好。   可不知为何,总是想起前晚鞠婧祎拉着她的那个眼神。   蕴含着担忧、庆幸、后怕、欣喜的复杂眼神。   让她想要探究其中深意的眼神。   “谁?”鞠婧祎察觉到有人,顺手推开门,便看见张嘴却无言的赵嘉敏。   她一愣,左右看了看,估摸着是阿达没敢拦,便让赵嘉敏进了府。只是自己眼下也没什么好招待的,想了想,还是侧过身让了位置,“进来说吧。”   赵嘉敏就这么随她进了屋,傻呆呆看着她为自己烹茶,半晌无言。   还是鞠婧祎先开口,“你今日怎么来找我。”   “我。”赵嘉敏心头砰砰直跳,想好的满肚子话却一时间忘了个干净,磕磕绊绊地说,“听说,昨晚的事情闹大了。”   “嗯。”鞠婧祎颔首,“是这样,不过不用担心,魏书俞没什么大碍。”   “这样啊。”   不是这样的。   赵嘉敏抿唇。   她想问的,是她鞠婧祎好不好,而不是魏书俞好不好。   可喉咙里总像是梗着一根刺,让她满腔话语都说不出口。   相顾无言,只听热水咕嘟咕嘟冒着泡,泡了壶新茶,鞠婧祎再次开口道,“再过几日我便要离京,日后你在京师行事注意谨慎小心。”说着,她将玉佩放在桌上,推给赵嘉敏,“这玉佩便放在你这里,没人不敢不给你面子,如若有事,可来我府上寻娉婷,她会帮你摆平。”   赵嘉敏愣怔,她听见第一句时,耳边便开始嗡嗡作响,鞠婧祎剩下的几句全然听不见,心头漫上一层空荡荡的情绪,连指尖都变得冰凉起来。   她,要走了?   “离京?”赵嘉敏转眸看向鞠婧祎,干涩的嗓眼每说出一个字都像被劈开一般疼痛难忍,但她还是一字一句将剩下的话说完,“为什么?不是停职三月而已啊!就是革职,也不该将你远离京师,欧阳师不要命了吗?!”   鞠婧祎猛地伸手按住了赵嘉敏的右手,不是因她脱口而出皇帝名讳,而是因她话中之意。按住她的手,只是为了安抚她焦躁的心。   “你,不用担心我。”见她这般激动,鞠婧祎失笑,“我离京是暗中行动,只有皇上知道。”   赵嘉敏反应过来,脸颊微红,被鞠婧祎按住的右手手背宛如贴上了小巧柔软的暖炉,温度正好,暖了她冰凉已久的心。   “你去哪?”   “安西都护府。”   赵嘉敏一愣,“你是要查那个,但是季远道。”随即她反应过来。   从一开始,凶手就被木林森当晚的奏折所误导,再加上魏书俞被抓,他们都以为季丞相才是旧案的幕后之人。但是安西都护府,甚至可以说整个陇右道,是镇国公裴怀渊的老地盘啊!   而且季家弹劾鞠婧祎的动作看似声势浩大,实则对鞠婧祎无实质影响,还暗中将玉佩归还鞠婧祎,这事本身就违背了季家一贯的行事风格。   如此说来,季家所为目的,并没有她先前所想那么简单。   “季家,是想对付镇国公府吗?”   鞠婧祎青葱般的食指敲了敲玉佩,发出了清脆的声响,神情看起来心不在焉地,“谁知道呢。”   “带我一起去。”赵嘉敏倏地站起身,左手按在桌面上稳住身形,伸出右手反压住鞠婧祎的手,眸子亮晶晶的,却比任何时候都要坚定,“我也要去。”   季远道拿魏书俞变相逼鞠婧祎去查此案,不过是想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而鞠婧祎为了救魏书俞不得不这么做。   这是她欠鞠婧祎的。   而且魏书俞曾说季家有人与梁国丞相李昀通讯良久,那么镇国公呢?镇国公以军功论赏,当初正是西境战事起家,曾统领陇右道十载,而陇右道与梁国边境接壤,如果随鞠婧祎一起,是否能找到些线索?   “很危险。”鞠婧祎低声说,“若是你留在京师,叶家还有娉婷都可以护着你。”她躲开了赵嘉敏的视线,不知在害怕什么。   “那你呢?”她这个态度让赵嘉敏忍不住气极反问道,“你这次偷偷去安西都护府,府上侍卫都不能带,只有你一人,难道就不危险?我不需要你关心我。”   听到赵嘉敏最后一句话,鞠婧祎脸上残薄的血色骤然消失,本就素白的脸色更加难看,犹如被一记重拳打在胸口,连呼吸都停滞了,眼中的灵气也被打散,一时间聚不起焦,空洞无彩。   离得近了,赵嘉敏这才发觉她眼底的乌青还有掩盖不住的疲惫,想起这几日她一直没能好好休息,自己还来打搅,心中愧疚,正要说话,却被鞠婧祎抢先。   “你并非孤家寡人,即便不为自己着想,也该想想叶府。”鞠婧祎缓缓呼出一口气,始终不愿抬头看赵嘉敏一眼,“叶衡起,是真心把你当做妹妹的。”   这句话,好似一座五指山,压住了赵嘉敏所有的蠢蠢欲动。   失魂落魄回了叶府,她的模样叫叶衡起担忧不已,亲自端了热粥去赵嘉敏房间,嘘寒问暖。   看着叶衡起那么照顾她的模样,赵嘉敏突然想起鞠婧祎的话来。   叶衡起真心把她当做妹妹。   她隐约察觉到鞠婧祎看穿了她的身份,那么叶衡起呢?   这般回想,往日被她压下的不对劲之处纷纷冒了出来。   自打从叶华昭这个躯壳中醒来以后,叶府人对待她的态度就不是对待一般官家小姐的态度,叶大人与叶夫人随她在外行走,并不顾及会不会影响到日后谈婚论嫁,叶衡起每日有什么朝堂上的人事变动,也会以闲聊的方式告知她。   不管他们是何目的,他们对她的亲情,却是真心的。   更何况,她相信叶秉余与叶衡起的人品。   赵嘉敏端着粥碗,忍不住叫了声,“哥。”   叶衡起温柔应道,“嗯,怎么了?”   对上叶衡起温柔的视线,赵嘉敏差点没了勇气,“我,哥,我。”   “有什么事,就告诉哥,嗯。”似乎是察觉到了什么,叶衡起想了想,还是加上一句,“无论如何,你都是我妹妹,叶府,永远都是你的后盾。”   心头落定,她垂眸看向自己被抓出几道褶皱的衣裙,“我想,出趟远门。”   “嗯。”叶衡起顺口应了声,旋即反应过来,“什么?”   赵嘉敏心里已经做好准备,认真重复道,“我想出趟远门。”   叶衡起眨了眨眼,问,“是为了太宰大人吗?”   “算,是吧。”赵嘉敏没了疑虑,说起话来也不再犹犹豫豫,“说到底是我连累她,这次我想帮她。”   谁知叶衡起一言难尽的模样,叹道,“你跟爹爹说的时候,千万别提太宰大人。”   “为何?”赵嘉敏知道,他这关已经过了。   “你忘了吗?爹他,很讨厌太宰大人。”叶衡起低声道,“虽说太宰大人是皇上亲手提拔上来,可若不是,晋安王默许,又暗中相帮,她的官途,并非如此风调雨顺。可她当初却一点不顾这点情分,将王爷唯一的血脉,”   摄政王赵明琛,先帝亲封的晋安王,他的父亲。   赵嘉敏下意识反驳,“可当时证据确凿,”   “那又如何?”叶衡起对她的反应很是无奈,“若是她当初有意拖延一刻,若是她能够找到那些证据的破绽……是,这些理由看起来无理取闹,但,她是鞠婧祎啊,她是,她是大理寺卿,鞠婧祎啊。”   她的手下,从来没有冤假错案,从来不会有真凶逃脱。   正是信任,才会失望,才会反感。   正如初次重逢时,赵嘉敏的心情。   赵嘉敏顿时没了声。   她没有理由反驳叶衡起,更没有立场。   不过,“我跟着她去,并非是为了她。”赵嘉敏说,“也许这一趟,可以翻出什么来也说不定。”   叶衡起眸色渐深,“你是想在京师,翻出什么惊涛巨浪来吗?”   “这个,就要问太宰大人了。”赵嘉敏眼眸弯成月牙。   叶衡起哭笑不得,“太宰大人啊,她简直就是一头蛰伏的猛虎,轻轻打个喷嚏,都能让整座京师抖三抖。”而且他更怕的是,猛虎离去,山中岂不是猴子称霸王?   “那。”赵嘉敏伸手拍了拍叶衡起的肩膀,挑眉道,“父亲那边,就拜托哥啦。”   “诶?我什么时候答应你的?”   不管叶衡起怎么反对,赵嘉敏还是偷偷跟着鞠婧祎踏上了前往安西都护府的旅途。鞠婧祎找来人手扮成商队,前往西北方向,赵嘉敏干脆化妆成了小伙子,躲在车队的大后方,装作马夫。   前几天走了一段路,赵嘉敏还有些奇怪这方向不向是往西北行走,等看见同行的易大学士,便立刻明白了过来。   鞠婧祎是怕易大学士告老还乡的路上,遇到什么不安稳的事,特地保驾护航。   这个家伙,每次有什么事情都压在心里,不说出来,也不解释,害得别人误会。   赵嘉敏有气没处撒,手底下的鞭子越发用力,顿时惹得没吃饱肚子的骡子发了脾气,迎面掀起一场小型沙尘暴。   重生成为叶家大小姐后的从未吃过苦头的堂堂昭阳郡主头一次遇到狠角色,被尥蹶子的骡子毫不吝啬请吃了一口沙子。   听到车队后面的声响,一副富贵掌柜打扮的阿达撩起帘子,忍不住问坐在外头伪装成小伙计的鞠婧祎,“大人,你看。”   “掌柜的,叫我阿一。”鞠婧祎扮伙计还扮上了瘾,看也不看身后,眸中带着宠溺的笑,低声道,“让她闹吧,这一趟路着实不容易,左不能让她受了苦。”   掌柜阿达只以为赵嘉敏是叶家大小姐叶华昭,想起面色冷峻的吏部尚书叶秉余,立时闭了嘴,心里想着应该打点打点手下,叫这位千金大小姐舒舒服服的。   不然,他可不敢对上那位可怕的叶大人。   途径幽州,鞠婧祎将易家一家老小放下,叮嘱伪装成小厮的手下一定要小心谨慎保护好易大学士,身边真正的手下,只留有阿达一人。   如果不是赵嘉敏跟了上来,她只怕是要连阿达一起送到易川身边保护。   脱去官袍换上平常布衫的易川不再那么凛若冰霜,看起来就像是一个普通的小老头。可鞠婧祎知道,哪怕在朝堂上他看似早已不管世事随波逐流,但那瘦弱的身躯下却是顶天立地的铮铮铁骨,暗地里不知得罪了多少人,而这次帮她出头彻底无法再呆在朝堂之上,才不得不为了一家老小隐退。   “易大学士。”   易川阻止了鞠婧祎的行礼,“太宰大人不必。”   鞠婧祎正要再说什么,易川打断她的话头,“若是觉得愧疚,不必。老朽一把年纪,早就想着回老家颐养天年,并非太宰之因。”   望着京师的方向,易川的神情复杂,又微不可察地变了几变,话头一转,“很久之前,我与晏清年轻时,也曾满腔热忱,以为能够凭借一己之力在那波谲云诡的朝堂上扫清一切魑魅魍魉,迎来太平盛世,河清海晏。”   太史令司马徽,字晏清。   鞠婧祎一怔,没想到他突然提起自己老师。   “现在才知道,那魑魅魍魉,并非你有心有力,就可以铲除。”易川声音低了几分,轻飘飘地,很快便消散在风中,“我不过是比晏清运气好些罢了。”   鞠婧祎猛地抬头,“您说什么?!”   易川摆了摆手,“晏清的案子,别再查了,结案吧。”   “可。”鞠婧祎差点没跟上易大学士的跳跃性思维,脑子里乱作一团,“可是老师他。”   “并非昭阳郡主所为,我知道。但这世上,从来由不得事实来决定一切。”   “是人心。”易川眸色深邃,缓缓说道,“鞠婧祎,记住,你现在的位置,决定了你不能任性而为。做任何决定之前,想想天下苍生,想想你的老师,想想晋安王,想想……昭阳郡主。”   鞠婧祎苦笑,“是想想他们,还是想想,他们的下场。”   “你会懂的。”   易川不愿再多说,转身离开,留鞠婧祎一人望着夜空沉思。 第9章 塞下秋来风景异   一路上阿达都有暗中照顾赵嘉敏,赵嘉敏自然察觉到了他对自己的不同,随即明白自己的身份暴露,也不矫情,全盘受了。   车队来到安西都护府下的一个小型城镇,已是半个月后。   表面上在城中谈香料生意的同时,阿达暗中寻找那人提供的珈宛二字的下落,可惜一直都没有消息。   他们不知道这个珈宛是人名,还是地名,小半个月过去,还是一头雾水。   夏天来临,安西都护府比起京师,要多了一股闷热,赵嘉敏是坐不住的,但是想起之前的不欢而散,倒也没什么脸面与鞠婧祎说话,只好自己独自一人在外面闲逛。鞠婧祎并不拘着她,只是在暗地里叫阿达找些人注意她的安全。   这天,阿达接到一份请帖,是城中有名的拍卖场所珍宝阁发放,欢迎各方前来参与,他忙着交货,便给了鞠婧祎,鞠婧祎干脆带了赵嘉敏一起过去转一转,毕竟她俩总是这么尴尬也不是办法。   本是想着散心,没想到,却得到了意想不到的结果。   珍宝阁今日拍卖的珍品不少,其中一盏七彩玲珑兽首琉璃盏吸引了众人的视线。赵嘉敏身为郡主,什么宝贝没见过,自然没过心上,但接下来一句介绍,却叫鞠婧祎身子一颤。   “...据传为珈宛有名的炼器大师所作…”   “怎么?”赵嘉敏并不知珈宛一事,只是敏锐地察觉到鞠婧祎态度的变化,“有问题?”   “我这段时间叫阿达找的,正是这个珈宛。”   “那还等什么。”赵嘉敏一听有了头绪,恨不得立刻买下这琉璃盏,“直接拍下。”   “不用。”鞠婧祎哭笑不得,拉着她前去后台,“找人一问便知。”更何况,她们手头上也没那么多钱与众人争夺。   问起伙计也是一脸茫然,最后还是听过卖家所说故事的珍宝阁掌柜代为解释。这珈宛是西域小国,离安西都护府还挺近,只可惜七年前便因不知名缘故灭了国,很快,就没什么人记得这个国家了。   七年。   这个时间点实在是太恰巧了。   鞠婧祎还想再问几句,可惜珍宝阁的掌柜也无法提供再多讯息,卖家是何人更不可能告诉她们。   “可惜不知卖家是谁。”赵嘉敏叹道,“不然便可以找人问问这琉璃盏的具体来源。”   安西都护府也不是京师,查起来并不方便。   “让阿达注意下城中是否还有相似工艺的器物存在。”鞠婧祎笑道,“至少,弄清楚这珈宛是西域小国了。”   赵嘉敏被她的笑容迷了眼,反应过来时察觉到自己脸颊微烫,连忙扭头看向沿街小贩,“那个我,我去买点吃的。”   “嗯。”   在赵嘉敏转身后,鞠婧祎脸上的笑意如潮水般退去,紧接着,微眯的眼角收起弯曲的弧度,露出了笑意掩饰下的茫然与不解。   线索就像团毛线球,她以为缕清了一部分思路,却掉入另一团乱麻之中。   这与最早她的预想相差甚远,季家的威逼利诱,易川临别前的欲语还休,杀手存有死志不愿多说的态度,都让她隐隐察觉,事实恐怕比她所想还要麻烦。   最难猜的,是季家的态度。   若是镇国公府被扳倒,那么季家就是朝廷上最大的靶子,这种急躁的态度与季远道六年前急流勇退的行为不符。   难道,不是季家的想法,而是季兴辰一个人的决定?   但是也不对,季兴辰是个聪明人,看似云淡风轻其实最爱权势,他很清楚季远道的指导对他来说没有害处,反而能助他爬到更高处得到更多的权势,他不可能不经季远道的衡量便随意动手。   到底,为什么呢?   她向来不怕真相,但如今也不得不承认,她开始有些害怕真相了。   但目前最重要的,还是查清真相。   她叹了口气,甩开脑袋里的杂念,抬头去看赵嘉敏。市集上人头攒动,而原本站在小摊前的赵嘉敏却不见了。   鞠婧祎心头一紧,不过是一眨眼的功夫,怎么会。   她赶忙上前询问摊贩,那人也不知道人去了哪,还是旁边卖花的大娘给指了路。   “有个相貌出众的小青年把那小伙子拽走啦!哎哟喂,那个鼻子,那个嘴巴,真是好看,我还是第一次遇到那么好看的小青年,刚刚那小伙子都不如他好看,眼珠子跟黑玛瑙似的,真想伸手摸一摸。”   鞠婧祎哪有心情听她说那青年多好看,可听到这最后一句,突然就福至心灵,想起一人来。   “那人是不是个子很高,长发半披,眉间有一小痣,左耳上带着串碧玉小环,腰间插着一把玉笛。”   “是啊是啊。”大娘连连点头。   鞠婧祎下意识松了口气,但随即,便僵在原地。   若是那人,若真是那人。   她不敢再想,连忙别了大娘朝两人离开方向而去。   再说赵嘉敏,她正是一脸茫然。   正在摊上等小零食出锅,莫名其妙就被一人捏住手腕大穴,立刻就反抗不能,眼睁睁任由对方拉着自己出了城,来到这荒芜的戈壁上。   眼前这人长相出挑,又是汉人打扮,可自己从未见过此人不说,也不记得自己生前有借过人钱,难道是叶华昭本尊招来的祸端?   她忍不住试探道,“这位大侠,我是欠你的钱没还吗?”   “没有。”   声音还挺好听的,嗯,现在看看这脸部轮廓好像还有点眼熟,可是一时半会想不起是像谁。   “那你把我带到这干嘛。”   “等人。”   这下赵嘉敏明白过来,敢情这位不是冲着自己,是冲着鞠婧祎啊。   “小人不过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小伙计,你这。”赵嘉敏面上堆起虚假笑意,“抓人质抓的好像不太对啊。”   “是吗?”男人尾音上挑,带着一丝挑逗的味道,“就算是个小伙计,堂堂昭阳郡主所扮的小伙计,也不能说是普普通通吧。”   赵嘉敏汗毛直立,恨不得立刻甩拖他的桎梏,离他三丈之外。而男人似乎也察觉了她的警惕,轻笑一声松开了手,却没有对她有其他什么多余的动作。   半晌,她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你说什么啊。”   如果说先前她是希望鞠婧祎赶紧找到她,那么现在,她希望鞠婧祎永远也不要找到她。   被戳穿身份,她下意识想到的,不是自己被戳穿身份该怎么办,而是被鞠婧祎知道怎么办。   虽说先前鞠婧祎对她的态度暧昧不清,甚至连番放纵,但她不敢有所依仗,只要回想一下当初被指通敌叛国证据确凿后鞠婧祎露出的表情,她就…   胸口像是被细针扎了一下,不是很疼,可是只要呼吸,就会一阵一阵的疼。   赵嘉敏下意识伸手去抚胸口,慌张地揪紧了自己的衣领,说不出一个字来。   “郡主不必急着否认,毕竟了然那个秃头作法的时候,我就在一旁看着。”   “什么?!”赵嘉敏震惊不已,抬头正撞上男人的丹凤眼,“你,你说什么?!”   “嘶。”男人皱了眉,“难不成叶秉余没告诉你?”他嗤笑着摇了摇头,“可笑。”   赵嘉敏眼里满是茫然,她实在听不懂男人在说什么,“不是,你到底在说什么?”   “你就不奇怪吗?为何自己会在叶华昭的身体里醒来。”   “我,我以为,这只是凑巧。”   “这世上从来没有凑巧,所有的凑巧,不过都是人为。”男人说,“你死后,了然那秃头找到我,说是需要我帮忙护法。我还奇怪,他向来喜欢说什么因果,还魂大法乃是禁术不能妄为,谁知,老秃驴头一次妄为,就是为了让你复生于叶华昭身上。”   “叶大人,就答应了?”   “还是叶秉余去求得了然老秃头。”   她刚刚醒来时叶秉余的奇怪表情,如今想来,是在观察她是不是赵嘉敏吧。   “可叶华昭。”   “叶华昭早就是活死人,叶秉余心里清楚,但一直没舍得,好生养着她。”男人瞥了眼附近的石壁,随口道,“你也是运气好。”   心情复杂,赵嘉敏一时间不知该说些什么。   “好了,都躲在那听了这么久,出来吧。”   男人简直是不想赵嘉敏好过,她才刚放松,就又撂下一道惊雷。   不远处的石壁后,缓缓走出一人,“放了她吧。”   “我没抓她啊。”男人摊开手,表情无辜。   鞠婧祎对男人的赖皮很无奈,半晌才道,“别闹好吗?”   她语气温柔,原本还在不知所措担忧她会怎么想的赵嘉敏心头涌上一层怒意。   她这是在干什么?自己被这个人抓起来,她不担心下自己,反倒叫这个人别闹了?   随即,赵嘉敏的怒火又很快被一盆冷水熄灭。   鞠婧祎知道自己是昭阳郡主了。   她会不会觉得,自己一直在骗她?会不会,生她气了?   赵嘉敏的心先是像被火烤过,后来又像被冰冻着,只剩下一片凉,竟激得额头满是冷汗。   而她偏偏又不敢看鞠婧祎一眼,任由自己在那里胡思乱想。   大漠的风很干,没一会,就把她额上的冷汗带走,这下不仅是内心,连身体也感觉到凉了。   看好戏的男人眼波一转,落在赵嘉敏身上,却冲着鞠婧祎说,“你的小郡主生气了,不好好哄哄?”   暧昧的语气熏得两人脸庞同时微红,赵嘉敏忍不住抬头瞪了眼男人,一时竟忘了胡思乱想。   鞠婧祎抿唇不语,只以恳求的目光看向男人。   “你这狠心的丫头。”在对视中终于败下阵来,男人轻叹了口气,“去年都不敢回山上看我,信上也不过几个字,难不成以后,你也要这么对郡主?”   “我。”鞠婧祎被挤兑的根本不知该说什么,她总归是自认对他有歉疚的。   终于稳住自己心情的赵嘉敏呼出一口气,抬头看向两人,提出疑问,“你们,到底是什么关系。”   “我是这狠心丫头的师叔。”男人懒洋洋地解释,“不陪你们吃沙子了,我先回城,找阿达玩去了。”   真是像一阵风,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留下两个大傻子面面相觑。   “我。”   “我。”   赵嘉敏与鞠婧祎同时开口,却不敢看对方的脸。   “你先说吧。”赵嘉敏说。   鞠婧祎飞快地抬眸看了她一眼,又收回视线,“我不是刻意欺瞒你,叶华昭以前我曾见过她几次,虽说她与你外貌相仿性格相仿,却是截然不同的。”鞠婧祎说不出哪里不同,只好继续往下说,“那次见你,我就有所怀疑,当时,当时我派人观察魏书俞的动静,见你与他联络才确定了。”现在的叶华昭,是赵嘉敏。   “你怎么知道魏书俞在哪?”赵嘉敏忍不住疑惑,如果鞠婧祎知道,为何季家镇国公府甚至小皇帝欧阳师都没有察觉。   “晋安王府…烧毁后,魏书俞等人是我暗中安顿的,不过,没敢叫他们知道是我相帮。”   能在那种时候避开所有人的耳目将魏书俞等人安顿好,必定是费了不少功夫,赵嘉敏胸口涌起一股暖流,柔声道,“谢谢。”   “没什么。”   “你师叔为何在这?”   鞠婧祎无声叹息,似乎碰上她这位师叔,叹气的次数就多了不少,“如果我没有猜错,这次他应该能帮上很重要的忙。”   赵嘉敏点头,“那,他刚刚说你不敢回去看她。”   等了半晌,却等不到鞠婧祎的回答,赵嘉敏忍不住抬头望去,却见鞠婧祎脸上满是挣扎,看向自己的眼神里,还有隐隐的悲伤。   “小师叔,他名叫司年安。”   赵嘉敏细细回忆了番,但对这个名字没有印象。   “我的老师,太史令司马徽,不姓司马,姓司。”鞠婧祎一字一顿道,“所以我自认,暂时还没有脸面回去见他。”   毕竟到现在,她都没有找到真凶。   苦笑出声,赵嘉敏心情低落,难怪看起来眼熟,原来,是像太史令啊。   两人回到客栈,阿达已经被司年安使唤来使唤去,累得都没时间呼吸,“大人!救救属下啊~”   司年安还在一旁翘起二郎腿看热闹,碧玉耳环藏在发间若隐若现,“啧啧啧,这点苦都吃不得,还怎么帮咱们太宰大人做事。”   鞠婧祎示意阿达出去,等房门关上,“小师叔,那人的杀人功夫,是你教的吧。”   “嗯。”   “啊?”赵嘉敏先茫然后震惊。   “那个杀手,我观察过他,右手茧子比左手要多,手腕也是右边粗些,明显惯用右手,但是从他割喉的几人伤口来看,凶手使得左手剑。”鞠婧祎解释说,“那时我便觉得这手法熟悉得很。后来想想,应该是小师叔的路数,青阳山的武学用右手,杀人用左手,你教他的时候用的是左手,所以他也用的是左手。”   “那你怎么不怀疑是我本人呢。”司年安说,“也许他是替我顶罪也说不准。”   赵嘉敏竟还发现他眼底闪烁的期待,无语凝噎。   这人就这么希望自己被当成杀人犯抓起来吗?   鞠婧祎叹了口气,“小师叔连出场都要闹得鸡犬不宁,更何况真要杀人,绝不会选择几个小官,第一首选季远道。”   “好好好说正事。”见鞠婧祎不耐烦,司年安正色道,“那人七年前上山求师兄教他如何杀人,你也知道你那个师父迂腐,当场就要把人赶走。谁知那人也是个犟的,跪雪地里三天三夜,我觉得好玩,就教了他几招。不过感觉他不像普通的仇,而是深仇大恨一般,可惜怎么都问不出。半年前临下山他送了我那个琉璃杯,告诉我那琉璃杯是七年前被灭的一个西域小国什么大师所制还告诉了我这小国的大概位置,我叮嘱他去了京师可以找大理寺卿鞠婧祎。但是后来想想,他这个人实在是倔得像头驴,什么话都听不进,多半不会去找你,而我又好奇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就干脆来到这里利用琉璃杯钓鱼。没想到,倒是真钓上两条胖头鱼。”说着,还朝两人挑眉。   鞠婧祎不理会他的胡言乱语,“你找到什么了吗?”   “找到你了啊。”   啧,又不正经了。   当事人鞠婧祎倒是早已习惯这位时刻不着调的小师叔,干脆不理会,自己低头沉思起来。   可赵嘉敏却不习惯,并且是见他这样就来气,尤其是用这么暧昧的语气说话、这么温情的眼神望着鞠婧祎就来气。   司年安察觉到赵嘉敏的反感,不加收敛不说,表现更加刻意,目光灼热地,仿佛鞠婧祎是他的三世恋人一般。赵嘉敏恶狠狠地瞪向他,以眼神威逼利诱对方,可惜无效,全被无视。   毫无察觉的鞠婧祎突然蹦出来一句,“小师叔,师姐知道你下山了吗?”   先前还肆无忌惮挑衅赵嘉敏的司年安顿时失了气势,慌里慌张收回视线不说,整个人如同霜打过的茄子,蔫了。   鞠婧祎抬起头,小心翼翼,“没说?”   一看就是没说啊!   赵嘉敏不放弃一处打击司年安的机会,立刻问,“怎么?你们下山都要经过你那位师姐同意吗?”   “你忘了?我师姐就是卫筝啊。”   安平郡主,卫筝。   这下,霜打过的茄子变成了俩。 第10章 翻手为云覆手雨   世人说起安平郡主卫筝,那都是文武双全巾帼英雄。   可若是她身边人说起她,那就是可怕的女流氓头子。   从小作为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的典范,名头响亮于整座京师,可她父母常年镇守边关,很少回京师,教育也就由先帝交给晋安王赵明琛。但赵明琛又是个放养惯了的,觉得只要大方向不出错小方向就任你行。   所以,大半个京师就遭殃了。   几乎可以说,十岁之前的赵嘉敏一直活在卫筝的阴影之下。   六岁左右卫筝就被送上青阳山学武后,她折腾的对象多了一个司年安。即便对方占着一个师叔的名头,但也只是比她大三岁而已。   卫筝每年回京师一趟都会闹得鸡飞狗跳,直到她十六岁那年与梁国的战事失利父母双亡,自请前往边关驻守,女流氓的名号才在京师渐渐消弭,却在晋梁两国边境越发响亮起来。   “别提你师姐行吗。”司年安趴在桌上,碧玉耳环发出一声轻响,“咱们还能好好说话。”   鞠婧祎将自己的视线从他的碧玉耳环上移开,“好,不提,那么关于珈宛,你查到什么了吗?”   “来迟了。”   赵嘉敏与鞠婧祎一愣,“什么来迟了?”   司年安仍旧趴在桌上,声音像是蒙了层东西,听起来闷闷的,“照那人所说,珈宛已经灭了七年,什么证据都没了。我去了原址,全是风沙连根草都没有,要不是运气好,我连位置都找不到。”   也是。   赵嘉敏想,别说七年,五年的时光,都足以忘记一个人的长相了。更何况镇国公一向做事谨慎,就是没有这七年,她们怕也找不到证据。   她没有感到过多遗憾或是失落,因为来的时候,她就没有报太大希望。   “不。”鞠婧祎声音坚定,“只要存在,就一定会留下证据。”   “没必要。”赵嘉敏劝她,“季远道知道很难抓住镇国公的把柄,这才故意把你套过来,你没必要为了魏书俞做这么多。”   “我不仅仅是为了他。”鞠婧祎摇头,清澈的眸子映出赵嘉敏的脸,“我不想再放弃了。”   这一刻,赵嘉敏甚至有种错觉,这个人的心里眼里,除了自己,再也装不下任何人。   煞风景的司年安插了句话进来,打破了微妙的情愫,“总要有舍,才会有得。”   赵嘉敏收回视线,耳朵里再也进不去别的声响,只听见自己的心跳在胸口噗通、噗通。   鞠婧祎握紧了拳头,“我一直以为,是能力不够,才会不得不学会舍弃。”而她,不想让自己再后悔一次。   “我就知道说不过你。”司年安抬起头,叹道,“珈宛的旧址我已经摸清楚了,但是,我没看出有什么迹象来。”   鞠婧祎面色微沉,但她依旧没有开口说放弃。   司年安知道她的性子,干脆闭嘴不言。因为他知道,劝了没用。   翌日,三人带着阿达赶往珈宛旧址。   这里早已是流沙的地盘,又在风口,众人被吹得东倒西歪,必须戴上面纱掩住口鼻,才能勉强在其中找寻什么。   除了沙子还是沙子,没过多久司年安便失了耐心,大声冲鞠婧祎的耳朵吼,“你想在这里找什么?”   “不知道!”   “啥?!”司年安瞪大了双眼,立刻蒙了一眼的沙子,赶紧背过身去拍打,声音都变了调,“你说啥?!”   鞠婧祎冲他吼了回去,“你那便宜徒弟除了珈宛,没留给我任何讯息!季远道也是,只字不提,我连他让我来干什么都不知道!我现在只弄清楚三件事!你的便宜徒弟与镇国公有仇!关键词是珈宛!”   看你这成竹在胸的模样还以为你什么都知道了就差找证据呢,司年安翻了个白眼,又被迷了满脸沙,“那第三件呢!”   鞠婧祎露在面纱外的眼眸一弯,“朝左走半步!”   “啊?”   司年安顺着她的话,朝左走了半步,然后,脚下一空。   “啊!”   流沙之中,出现了一道阶梯。   等众人来到阶梯尽头,已经感受不到风沙的影响,开始打量起四周的环境。   本来因为形象崩塌还怒气冲冲的司年安打量了圈四周,瞬间忘了生气,问,“这是哪?”   “没弄错的话,应该是这珈宛的皇宫了吧。”赵嘉敏说,“刚刚你站的方位,正是整座城市的中心。”   只不过她没想到,鞠婧祎居然会找到皇宫入口。   察觉到她的视线,鞠婧祎不好意思,“我只是想捉弄一下小师叔,谁知他真的能找到这入口。”   听了这话,司年安的脸色很难看,可碍于颜面也不好说什么。   说是皇宫,但看起来,也就是一个富商的院子大小,几人四处搜寻了番,终于找到一个大箱子。   司年安率先上前打开箱子一看,“嚯呀,全是文书啊。”   “文书?”赵嘉敏问,“你能看懂他们的文字?”   “这上面一半是汉文。”   司年安抖开一本,随手递给赵嘉敏看,就听撕拉一声。   这里气候过于干燥,放了多年的文书太过柔弱,连这点力道都撑不住,被司年安抖成了碎屑。   围作一团的三人盯着地上的碎屑面面相觑,这画面太美,站在外围放风的阿达不忍直视。   “小师叔。”鞠婧祎的笑容看起来非常可怕,咬牙的声音听起来也十分清晰,“你是来帮忙的吗?”   司年安手一松,猴子一样往后蹦了三步,举起双手高过头顶,“你来!”   鞠婧祎小心翼翼拎起最上面一层文书,打开翻阅起来。司年安终究忍不住好奇心,凑过来一起看。   上面汉文洋洋洒洒,罗里吧嗦一通,简要来说,意思就是安西都护府也有旱灾,水源告急,所以不能帮助珈宛。   下方落款,竟是老丞相季远道。   “你确定这事和镇国公有关?”司年安指着季远道的名字,“这上面的晋方代表签名,可是季远道。也许他也馋和了进来,万一到时候他卸磨杀驴怎么办?”   赵嘉敏提出反对意见,“季远道又不笨,他知道太宰大人只要查到真相就一定会公布事实。如果他也参与了进来,他应该竭力阻止太宰大人,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暗中推动事情发展。”   “啧,喊太宰就算了还加个大人,也太见外了吧。难不成是新玩法?”司年安吐槽,“真是不懂你们年轻人。”   赵嘉敏和鞠婧祎都低头不语,将他当空气,可惜红了的耳朵,好像暴露了什么。   低头又翻了几本,除了正常的邦交,基本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谁!”守在外间的阿达突然喊道。   鞠婧祎问,“怎么了?”   “刚刚属下察觉到有外人的气息。”   鞠婧祎飞快盖上箱盖,全部推给司年安,飞速说道,“小师叔,这箱子就靠你运出去了。”   言罢,拉着赵嘉敏就去追阿达所指的方向,不顾身后。   “诶诶诶!”   对方没练过功夫,气息略重,只是靠着对周围环境的熟悉,勉强与鞠婧祎、赵嘉敏二人拉开距离,但没过多久,还是被她们追上。   “你是谁?”   “我还想问你们是谁呢。”   这人蒙住了大半张脸,唯一露出的双眸却躲躲闪闪,没有底气,声音听起来年纪不大,还会说汉话。   鞠婧祎察觉到这点,眸光一动,“他叫我来找你。”   年轻人很警惕,“谁?”   “我不知道。”鞠婧祎说,“但他告诉了我两个字,珈宛。”   年轻人身子一晃,差点一脚踩进流沙,“他,他怎么样?”   看见对方因为关切而变得慌乱的反应,鞠婧祎明白自己赌对了,与赵嘉敏对视一眼,缓缓开口,“他会如何,看你。”   年轻人自称宁河,那千里迢迢前往京师的杀手是他的好友,名叫李松阳。   “其实。”坐在客栈里,中间桌上隔着一盏油灯,剥去面纱的宁河很明显犹豫了下,“松阳他很早就离开了这里,说是要复仇。”   “哪怕连仇人都不知道?”   想起这位李松阳差点杀错人还把自己折腾进牢里,赵嘉敏不知该做何感想。   “他说总是能查出来的。”   鞠婧祎问,“你们是珈宛人?”   “应该说,珈宛,只剩我们了。”   “可是你们看起来不像。”   鞠婧祎仔细观察过李松阳,明显是汉人长相,而且脸就跟被平底锅拍过一样,并非这边常见的高鼻深目。至于眼前这位叫宁河的年轻人,虽然鼻子高挺,但看起来,更偏向于汉人。   “我们。”宁河的目光不小心和鞠婧祎撞在一块,跟受惊的兔子似的慌忙躲避,又像是想到什么,闭上双眸狠下心来,“其实珈宛,早在二十年前就被灭国。”   赵嘉敏一惊,猛地看向鞠婧祎,却见她毫无意外之色。   察觉到赵嘉敏的视线,鞠婧祎说,“一般文书所用的纸质都是由汉中汝阳城雉县制造的上等纸,哪怕这大漠干燥,至少保存个十几年不成问题,七年时间而已,不可能任由小师叔轻轻一抖,就那么简单碎了。刚刚我们进入的珈宛皇宫入口仅仅是被流沙盖住一层,而这大漠飞沙走石,七年足够盖住整座京师,不可能这么轻易被我们找到,再者,小师叔上一趟来只找到个大概位置,可我们一来,便连皇宫里的文书都找到了。显然是有人一直在维护这里,并且特意等到我来。”   无论怎么想,都很奇怪。   赵嘉敏皱起眉头,迅速明白了鞠婧祎言语中的深意,“是谁让你这么做的?”她不笑的时候面容清冷,严肃起来更是凉意阵阵,无形的气场叫宁河一哆嗦。   他猛地想起那人诡异的笑,终于明白那人为何会这么说。   七年前那冰冷的夜色中,得知了他与李松阳的全盘计划后,一道黑影落在墙上,声音低沉又喑哑。   “你们最好把一切原原本本全部告诉那位太宰大人,否则,偷鸡不成蚀把米,别怪我没提醒过你们。”   “二十年前陇北战役。”宁河开了个头,瞥了眼坐在自己对面的鞠、赵二人,苦笑,“以你们的年纪,应当是不知道的。”   “二十年前突厥大举来犯,他们向来□□掳掠无恶不作,以往不少城镇都遭了秧。幸好有镇远大将军,啊不,那时候还只是个从二品的骠骑将军裴孝堂镇守北疆,提前察觉对方行迹,提前撤走平民,并于陇北一带设下陷阱将突厥人一举歼灭,不但没有伤亡还将我大晋疆土向北推出五十里之余。先帝闻之甚喜,封裴孝堂为镇远大将军不说,还于未央宫宴请众臣。据说当时连宴三日三夜,半个月内整座皇城的池水都飘有一股酒香。太史令记载为未央宴,称此举骄奢淫逸不利百姓并劝诫先帝,为此先帝恼怒让太史令闭门反思。”   搬完箱子的司年安发梢凌乱,领口歪斜,长袖松松垮垮挽至手臂,这幅打扮简直和京师中那些刚从红袖招里放荡出来的世家子弟没什么两样,只是那双丹凤眼里没有迷离暧昧的气息,反倒染上了层名为悲哀的颜色。   鞠婧祎抬眸与他对视一刻,迅速移开视线,眸中是与司年安同样的哀意。   赵嘉敏本是不明所以,可看见两人短暂的互动,忽就想起一人。   桌下的右手稍稍抬起,悬空向左挪了一点,左思右想,终究没能爽快落下,悬在半空中,也不知是放是收。   很快,就听司年安嗤笑了声,“如果我没记错,这事所有大晋人都知道。”   赵嘉敏吓了一跳,赶忙收回手,又小心翼翼瞥了眼几人,见没人察觉到她的小动作,才悄悄松了口气。   宁河眼中隐有泪光,放在桌上的双手早已紧握成拳,连同双肩一起颤抖起来,“是啊,世人皆知他裴孝堂是救了大半北疆的镇远大将军,是救世主。”   “裴孝堂。”赵嘉敏转起手中的杯盖,收回的右手握成拳放在自己膝上,正色道,“镇国公裴怀渊二子,二十七年前裴怀渊由镇远侯提为镇国公后,带着长子一家老小前往京师定居,在先帝眼皮子底下颐养天年,手上兵权散去大部分上交朝廷。不过因二十年前的赫赫战功,裴孝堂封为镇远大将军,变相领回了裴怀渊之前上交七年的大半兵权。”   她的视线落在宁河身上,“怎么,这战功,有问题?”   “何止是有问题!”宁河双拳狠狠砸在桌面上,油灯都被震得一跳,映出他惨白又可怕的脸庞。   赵嘉敏心底一凉,“难不成突厥来犯,是假的?”   “这倒没有。”宁河冷笑一声,“只不过所谓突厥大举来犯真相,是他裴孝堂亲自诱导的!当时突厥为了争夺粮食水源,不停小规模袭击我们,但也不算什么大问题,百姓们及时躲避,而且他们一见晋军就会后撤。可他裴孝堂却故意在边防露出空档,诱突厥人深入,突厥人见毫无阻挡,自然要趁机大举来犯,无辜的百姓们还什么都不知道,就这样被他当成诱饵!什么陇北战役!什么镇远大将军!践踏生命,轻视百姓,这五十里的疆土是他踩着我大晋百姓无辜生命累累白骨上夺来的!”   他扭过头,忍住冰凉的泪光,屋内顿时陷入一片寂静之中。   赵嘉敏垂眸。   二十年前她才一岁,对那陇北战役的印象并不深。她本以为裴孝堂是少报了伤亡人数甚至是假装了突厥来犯的战事,可没想到,他居然这么大胆,直接将无辜百姓的生命当做诱饵。   而且,“当时裴孝堂上报伤五百死四十,全是有户籍记录的士兵。”   鞠婧祎问,“死的,究竟有多少人?”   “作为诱饵的,无辜村民,大约不到百人。”宁河闭了闭眼,轻声道,“当时得知真相后强烈反对的士兵将领大概两三人,当然还有几个西域小国也跟着遭殃,比如,那个珈宛。我承认,他打仗很厉害,能把突厥打退并且二十年不敢再犯,他确实很厉害。但他无视人命,毫无悲悯之心,不仅杀突厥人,还杀自己人。”说到最后,胸口压着一股郁气,宁河颤抖着双唇,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   鞠婧祎无声叹息,“那么七年前呢?”   她估计,多半是七年前季远道发现证据,但碍于朝中镇国公势力,一直隐而不发,这才等到了如今。   宁河仰头闭上双眸,过了半晌,继续说,“老天爷不长眼,那场旱灾,由各地官员检查受灾情况,却叫裴孝堂意外发现侥幸留下来的证据,还杀了几个人。我的父亲是当地小官,虽然知道事情真相但不敢多言,只是偷偷救下李松阳。他偷偷记录下当时情形,但这证据用处不大,再者说若是七年之前还可能留有物证,那么那场旱灾过后完全可以说,除了我们这些侥幸活下来的人,再没有什么物证了。”   “那些经历过的士兵呢?”赵嘉敏问,“他们不能作证?”   “他们也有一家老小,而且这陇右道都是裴家的地盘,谁敢出头?”   “那人有什么话留给我?”鞠婧祎突然问。   宁河愣了下,“你,你说谁。”他实在不适合藏秘密,紧张全部都写在了脸上。   “让你们等我的人。”   从李松阳说出珈宛二字开始,与司年安重逢,从宁河口中得知全部真相,每一步,她都感觉自己像是被操纵的木偶。   无论是珈宛的那个琉璃盏还是往来文书,都不是轻易能得到的,既然能在幕后布这么周密的局,除了季府,她实在想不到第二个势力。   宁河却不知道那么多,看着她脸色还以为她生气了,哆嗦着唇开口道,“对不起,我们不该弄那么多弯弯道道试探你。”   “没关系。”鞠婧祎说,“我们都一样。”随即像是想到什么,又轻轻叹了口气。   “那人说,清理蛀虫的重任,就交给太宰大人了。”   “呵。”一直沉默的司年安冷言嘲讽,“真是不给马吃草还想叫马跑。”   鞠婧祎摇头,“至少知道了一点,这次季远道不会随意插手。”   司年安被她气笑,这算什么好消息吗?   “那你准备怎么查。”   “还知道那几个被灭的村庄在哪吗?”   宁河面容苦涩,“我不太清楚。”   “你父母呢?”   “父亲已经亡故,只有母亲一人。”   “嗯,那明天就去你家拜访一下吧。”   “诶?!” 第11章 春风不度玉门关   宁河家住在另一处小镇子,距离不近,一个上午才到达。镇上人不多,都是邻里乡亲,熟得很,见宁河带了陌生人过来,不禁围着宁河问,听说是来买香料的商户,这才散去,但视线仍旧不离几人。   看得出来,他们的警惕心都很重。   “除了你,还有谁知道这些?”鞠婧祎问宁河。   宁河低声说,“其实,大家都知道。”   “但是没证据。”司年安插话进来,“我说你回京师吧,在这找有什么用?让季远道那只老狐狸自己来找。”   他现在是一有功夫就来劝鞠婧祎离开,闻言好劝冷嘲热讽,马上十八般武艺都要用上了,可还是没用。   鞠婧祎照常不理他,只静静地朝前走。   “人口数目各州府都有记录在案,二十年前裴孝堂上报死亡人数有四十,差距甚大。”赵嘉敏说,“可惜明面上,肯定是捉不住他的把柄。”   “根本不用他裴孝堂做假账。”鞠婧祎摇头,“举国上下,真正可以说户籍记录完善的只有京师以及几个重地,地方上基本是能懒即懒,很多偏远山区十几人的小村庄,官府都没有记录。至于边关,除了较成规模与邻国直接接壤的城镇,基本,也很散漫。”   “那该怎么做?”   “人证,物证,缺一不可。”   宁河强调,“没有知情人会作人证。”   鞠婧祎面不改色,“那就找到二十年前边关换防记录。”   “你的身份能在裴家眼皮子底下动手?简直异想天开。”司年安肆意嘲笑着,猛地脸色一变,“等等,你不会。”   “为以防万一,来安西都护府之前,我就已经派人去了边关暗查各方面官方记录。”   司年安僵硬的‘哈哈’笑了两声,“厉害厉害。”   赵嘉敏挑眉,“难不成你在木府看到折子的时候,就想到了这些?”   她视线落在鞠婧祎身上,多了分钦佩,“不过这点证据,很难扳倒一位从一品的将军。”   鞠婧祎一笑,“我当时没想那么多,碰运气罢了。”   “你。”还想劝她的宁河怔住,不知该说什么。   “但是。”鞠婧祎收敛笑意,认真道,“珈宛一座二十年前便消失的小国,都能留下一尊琉璃盏提醒人们自己曾存在过,我相信,那些村庄,也定能留下些痕迹。”   “真的能找到吗?”宁河喃喃道。   “那李松阳何必告诉我珈宛呢?”鞠婧祎问他,“如果你们对我没信心,何必照着那人吩咐的去做。”   “你现在能做的,就是取得口供,几位知情人你最熟悉,这几天。”   “不会的。”宁河拨浪鼓似的摇头,“他们不会。”   见他依旧不愿动作,鞠婧祎也没了耐心,“为什么李松阳去刺杀朝臣,你躲在这里贪生怕死。”   如此直白的话语,宁河感到自己受到了羞辱,面红耳赤与她争论,“我只是。”   鞠婧祎却打断他,“既然你愿意替那人向我传话,那就好好想一想被关在大牢的李松阳,想一想自己还有这个镇子的未来。这里的人,都是为了躲避裴孝堂手下的追捕而被迫成为黑户吧。”   宁河正激动着,鞠婧祎的话直接泼了他一盆冷水,让他被迫冷静下来。   鞠婧祎没有管他的情绪变化,继续说道,“除了二十年前边防记录,还有一样证据,当年死去的人们。”   司年安翻了个大白眼,“这种东西,能作为呈堂证供吗?”   “单独的不能,假设找到尸首或者骸骨,能证明二十年前死亡,并且是我大晋百姓。数目与当时裴孝堂上报数目对不上,那么。”赵嘉敏虽是这么说着,却也不得不承认,“但这样很难。”   “我真是不明白。”司年安看了眼傻傻呆呆的宁河,哼道,“即便你证据齐全了,可也只是扳倒一个裴孝堂,裴家又不会倒。”   “不。”赵嘉敏反驳说,“裴家之所以还能在朝堂上具有影响力,正是因为裴孝堂手底下实实在在的兵权。镇国公的爵位不过是爵位而已,再加上本朝外姓侯爵不设封地,影响力大不如前。裴怀渊只有两子,长子普普通通,只任工部侍郎,说穿了,他这个侍郎在朝堂上的影响力还不如太宰大人。所以现在,裴家的荣耀,确实是裴孝堂一人支撑。”   如果没有裴孝堂,裴家就倒了大半。   “剩下不到一个月,还要刨去回程的时间,查得出来吗?”司年安盯着鞠婧祎,眸中除了一贯的嘲讽,还隐有担忧,“很有可能,竹篮打水一场空。”   “尽我所能。”   可惜这两日还是没能有所查获,连时间都变得紧迫起来。   这天远在京师的娉婷用了八百里加急传信过来,寥寥几个字,却叫人心惊。   镇国公有所察觉,安平郡主归朝。   鞠婧祎的太宰府连只苍蝇都飞不出,镇国公派去监视的人自然无法觉察府中人是否真是鞠婧祎本人,可叶府就不一样了。   虽说裴珍娘困在叶府后宅与外界交流甚少,但她毕竟是镇国公的庶女,叶夫人也不好时时刻刻拘着她,这天不小心,便叫她钻了个空。裴珍娘并没有确认叶华昭不在府中,但根据这几日兰儿的动静,她判断出叶华昭多半不在府中。   对此,裴怀渊并未直接发难,而是在早朝时,由自己派系的几位大人提起将工部侍郎裴孝泉之子,时任詹事府少詹事裴云震升为刑部侍郎。   这事自然遭到众人反驳,刑部侍郎的位置,可不止他镇国公府一家眼红。再说裴云震才正四品官职,各部侍郎那可是正二品,连升两级,谁看不嫉妒?镇国公府已经有一位从一品的大将军,还有正二品的工部侍郎,到时候再来一个正二品的刑部侍郎,其他人还活不活了?   吓了一跳,刑部尚书史仲连忙去扔这烫手山芋,声称大理寺卿停职三月,大理寺的事务因此暂停,季丞相被刺一案到现在都没有着落,还是该考虑一下大理寺的事情。   早在鞠婧祎停职旨意还未下达、得知她亲自入刑部大牢见凶手的时候,史仲便‘滥用职权’将这案子转到大理寺了。   他本意是想将众人的目光从刑部侍郎的位置上移开,反正鞠婧祎又不在,也不会跟他争什么,哪成想却正中裴怀渊的圈套。   立刻有人提议,免除大理寺卿鞠婧祎剩余一个多月的停职处罚。   听得他这话,众臣议论纷纷,目光在各处流转。丞相季兴辰似笑非笑,却看不大出他在想什么,除了一脸欣喜的史仲,各部尚书神情淡定;镇国公裴怀渊老神在在,沉默不语;刚刚回朝的安平郡主卫筝则低头摆弄起了自己裙摆上的刺绣,也不知听没听见。   最为紧张的,却是坐在皇位上的欧阳师。   鞠婧祎远在安西都护府,旨意最迟三天之内必会下达,她根本赶不回来。   谁知这时户部尚书莫谨突然开口,建议由大理寺两位少卿代理事务,行使大理寺卿的权力,并将季丞相遇刺一案交由刑部审理。   史仲哪愿意接这烫手山芋,毕竟大理寺都审了一个月还没结果,刑部估计能审到来年开春,得罪了季丞相可怎么办?   欧阳师没有办法,只答应了由大理寺两位少卿代理事务。   毕竟他也知道刑部的办事效率。   听完小皇帝的决定,季兴辰心底不禁感慨,老狐狸就是老狐狸,裴怀渊随便几下就轻轻松把大理寺的半块权力拿到手,只怕他早已开始怀疑季家。不过,只要鞠婧祎能找到证据,裴怀渊现在所有的折腾,都无效。   只怪他生了个无能的大儿子,呆在工部侍郎的位置上原地踏步,几年都毫无长进。   早朝过后,季兴辰与几位亲近的大臣打过招呼,便要离去,可还没走几步,就被一道女声叫住。   “季小丞相,别来无恙啊。”   周遭几位大臣清晰地看见,却只能装作什么都没看见。季兴辰脸上的表情有一瞬间的扭曲,但很快又恢复正常。   “安平郡主,别来无恙。”   有谁能告诉他,怎么才能从这女流氓手底下安全跑路?   小镇连个旅馆都没有,一行人只好窝在宁河家。   听到卫筝的名字,司年安一屁股从椅子上栽下,眼珠子都快被他瞪出了眼眶,“你说什么?卫筝从边关回来了???”   “别激动。”鞠婧祎快速翻阅着让阿达搬来的文书还有宁河父亲留下的证词,一目十行,希望能找出有用的讯息,“师姐只是从边关回到京师,并不是大老远跑来大西北。”   她本想说出来事实吓唬司年安,不过看着一旁赵嘉敏似乎同样一副心悸后怕的模样,便硬生生变成了安慰的语气。   “那也很可怕啊。”司年安扶着阿达站起身,又拿起鞠婧祎桌上的热茶垫肚子,这才把惊出的半条魂给扯了回来,“万一她想不开,来这里找你。”   “诶。”鞠婧祎说,“找我做什么,她只会是来找你。”   “我?”司年安根本不信。   鞠婧祎手中文书翻不下去,转身看向他,面色突然变得严肃起来。   “小师叔,你觉得,皇上为何会突然召回镇守在晋梁边境线的安平郡主?”   司年安低头玩着手里的空杯子,心不在焉道,“那个小皇帝的心思我怎么可能猜得到。”   “在我离开京师前,有得到消息,梁国准备趁着这次续签商贸协定的时候提出联姻,派来的是七皇子。先皇本就子嗣薄弱,没有适龄的公主可以和亲。朝中仅有两位郡主,一位,”鞠婧祎看了眼赵嘉敏,露出温柔的笑意,“近在眼前。而另一位,眼下,就在京师。”   “哦?”司年安笑了声,“和亲?她本来也该到嫁人的年纪了吧。”   见司年安面色不变,鞠婧祎有些失望,嘴上却说道,“那可怎么办啊。如果师姐不愿意嫁,跑过来找你呢?”   “她又不知道我在这。”   “我每隔三日都会命阿达传消息回京师。”   听到这话,司年安再也忍不住,屁股上像长了钉子,勉强忍了一会,还是推门往外跑去。   十分有眼色的阿达瞥了眼屋内两人,假装随司年安出去,还体贴地关上了门。   见司年安以闪电般的速度窜出门外,赵嘉敏问,“你骗他做什么?”   这事别说小皇帝欧阳师了,连季远道和裴怀渊都不会答应。安平郡主一直镇守晋梁边境线,她的婚事,就是国事。而卫筝早就不是当初那个肆意妄为的小郡主,而是心怀家国天下的女将军,即便欧阳师真的命她和亲,她也不会真从京师偷溜,而是乖乖待嫁。   按理来说最好的人选,是明华世子欧阳裕。但无论是安平郡主卫筝还是明华世子欧阳裕,都未提及过此事,拖至现在。   “师姐喜欢他。”鞠婧祎说,“但是,小师叔他…我不过是替师姐不值罢了。”她翻了几页志献便翻不下去,干脆推到一旁,“话说回来,这次师姐被叫回京师,虽说是为了新协议的签订,但是,她和欧阳裕的婚事,只怕也是拖不得了。”   “卫筝既然喜欢司年安,和亲她推不得,这亲事她肯定敢推,难不成欧阳裕愿意?”   赵嘉敏身为郡主的时候,与欧阳裕交往甚少,重生后一直缠着鞠婧祎,也没见过几次对方。对欧阳裕的了解,倒是不多。   “嗯,他喜欢师姐。”   “卫筝没揍过他?”赵嘉敏惊讶道。   “揍过。”鞠婧祎点点头,“我有时也会怀疑他是不是脑袋有毛病,师姐越揍他,他还跟着师姐不放,要不是因为他身份贵重又有洛阳王拘着去不得南方,估计就跟着师姐上战场了。”   “啧啧啧,这么痴情的人,卫筝居然不动心?”赵嘉敏叹道。   鞠婧祎心跳乱了一拍,脱口而出,“那若是一个人对你如此,你会动心吗?”   她下意识地,便想到了魏书俞,便紧张起来。   赵嘉敏一时间竟被问住了,皱眉想了会,才踌躇道,“可能,看人吧。”   “看人?”这次换鞠婧祎怔住了。   “要是我不喜欢的人一直缠着我,我只怕是烦不胜烦。”   鞠婧祎想,魏书俞,应该不属于她讨厌的范围。   这么想着,便有些急躁的情绪上来,满脑袋里都想着赵嘉敏心里到底是怎么看魏书俞的。   瞥见鞠婧祎面色似乎不太好看,赵嘉敏想都未想,连忙解释说,“如果是你的话,我情愿被你天天缠着!”   话音未落,赵嘉敏才察觉到自己的语气有多么暧昧,又看见鞠婧祎的耳朵一点一点变红,立刻双手双脚都尴尬地不知道往哪放,更不敢再看鞠婧祎。   她心里却在不停地想着,如果,如果是她自作多情呢?她为什么不能谨慎点开口。   万一,鞠婧祎因此觉得她轻浮讨厌她怎么办?   赵嘉敏哪知道,鞠婧祎也如她一般手足无措,只能将视线放在桌上另一侧的珈宛国书。只有这样,她翻山倒海的心情才会平静下来。   虽然是为了平复心情才看的文书,可鞠婧祎的目光落在书页下方,顿时就移不开了。   因为是提交给晋国的国书,文字全部用的是汉文,读起来倒是毫无压力。   “…突厥有异,已围住珈宛,请大晋支援…”   时间是道元二年,先帝采用过的年号,算起来,正好是二十年前。   鞠婧祎连忙朝前看去,十月初九。而递交的对象,正是当时镇守边关的裴孝堂。   她没记错的话,是突厥攻破大晋边防前一夜,珈宛离晋国极近。而且一天时间,根本不够撤离百姓。   听到书页翻动的声音,赵嘉敏顺势看过来,瞥见鞠婧祎认真翻阅的神情,不得不感到无奈,也悄悄松了口气。   自己在那纠结半天,原来她根本没放在心上啊。   一阵风吹过,把脆弱的门板拍在墙上,吹乱了鞠婧祎的头发,也吹散了屋内怪异的气氛。   “鞠婧祎!”   不知跑去哪里的司年安卷着风沙回来,还没来得及摆出帅气的造型,就被自己身上的沙子呛到,“咳咳咳,那啥,我找到了。”   “什么?”赵嘉敏听不清楚他说的什么,“喝口水慢点说。”   “须臾。”司年安眼睛直直盯着鞠婧祎,“我找到须臾了!”   察觉到鞠婧祎神色的变化,连忙问,“那是什么?”   鞠婧祎语速飞快解释道,“汲取尸体养分生长的花,一般郊外乱葬岗很常见。”   赵嘉敏惊道,“难道说你找到当年…”   “阿达,准备工具。”鞠婧祎吩咐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司年安打断。   “你想干什么?”司年安声音猛然拔高,盯着鞠婧祎,面色冷酷,“即便真找对了又如何!把尸骸挖出来又能如何?二十年了!还能有什么证据?!”   鞠婧祎语气平静,一字一句,“既然存在,必定会留下痕迹。”   “我可是真是,师兄居然能养出你这么圣母心的徒弟。”司年安看模样像是被她气得话都说不完整,“简直跟那个老头子一模一样!不可理喻!”   桌面被司年安一拍,放在桌上的茶盏叮叮咣咣发出声响,烛台也跟着一跳,刚融化的烛蜡蹦得老高,最后落在地上,迅速凝固成水滴的形状。   鞠婧祎眸中反射出的烛火闪了闪,“小师叔,这次,我一定要管。”   “好,你管。”司年安站在她面前猛地握紧拳头,可悬在半空中怎么也下不去手,点了好几次头,也不知道该怎么做,只好咬牙切齿转头朝无辜的阿达吼了一句,“现在忙个屁!黑灯瞎火能挖出个鬼啊?!明天再去!”   等司年安怒气冲冲摔了门,时刻警惕他会不会出手的赵嘉敏才松了口气,小心翼翼坐到鞠婧祎身边,两人便背对着背,谁也看不见对方的脸和表情,“你师叔,为什么这么生气啊。”   鞠婧祎并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反而道,“其实当年,我相信那些事都不是你做的,除了相信你,还有一部分原因,是老师,他曾留下一封信给小师叔。”   这还是鞠婧祎第一次提起以前的事,赵嘉敏莫名地紧张起来。   “老师发现朝中有异,警告我们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能乱动,若是他遭遇什么不幸,一定要谨言慎行。当时的证据实在是太完美,怎么看都很有问题。”   赵嘉敏没想到其中竟然会有这种渊源,想起自己曾那么埋怨她还误会了她,顿时心生愧疚,“对不起。”   鞠婧祎转头看她,急忙解释,“不是,我没有怪罪你的意思。我只是想说,师叔生气是担心我,你不用紧张,他不会伤害我的。”   “他是担心你会像…”赵嘉敏蓦地没了声,良久才小声道,“你不会有事吧。”   鞠婧祎低下头,心头微暖,“不会的。”   至少在查清真相之前,她不会让自己出事。   “鞠婧祎。”赵嘉敏安慰她说,“你为了你的老师做这么多,太史令泉下有知,一定会很欣慰吧。”   “我不仅仅是为了他。”   赵嘉敏一愣。   “我也是为了你。”鞠婧祎认真道,“即便你现在不再是昭阳郡主,我也不希望你日后走在京师的长街上,听到的全是胡言乱语。”   明明只是简单一句话,可赵嘉敏心中原本暗藏的时不时便会冒出来搅得她满心难受的委屈,奇异的因为她这句话,渐渐平歇下来。   “谢谢。”赵嘉敏勾唇一笑,扭过头去,“你知道吗?我曾无数次想过,为何我会回来,为何回来的不是我父亲。如今有你这句话,我想,我回到这人世间应该还是有意义的。”   “是吗?”鞠婧祎也默契地微笑,唯一可惜的是,她低着头并没有看见赵嘉敏的笑容,更没有看见赵嘉敏眼底因感动而浮现的点点泪光,“那就好。”   “对了,那些尸骸,挖出来能找到线索吗?”   “不知道。”鞠婧祎摇头,笑容微微发苦,“实话说,我心里没有底。”   “堂堂大理寺卿、太宰大人,都会有心里没底的时候啊。”   “嗯,我也是人,总会出现事态发展脱离我预想的时候。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尽我所能。”   “如果找到了线索,能让裴孝堂得到应有的惩罚吗?”   “不知道。”鞠婧祎说,“我总有种隐约的感觉,这次裴孝堂的事情,看起来好像与你的案子没有任何关联,但背后,都有一条看不见的线紧紧相连。”   赵嘉敏轻笑,“不就是季老头做的?先是摄政王府,紧接着是镇国公府,下一个,会是谁呢。”   鞠婧祎迟疑着摇摇头,“不,暂时,应该不会有下一个。”   赵嘉敏笑道,“也对,除去镇国公府,朝堂上,就只剩他季家一个大靶子了。”   说到这,她一愣。   不对。   这很不对。   但一时间她也想不出哪里不对,只好不言语。   沉默片刻,鞠婧祎突然认真道,“我会帮你的。”   “啊?”赵嘉敏不明白鞠婧祎在说什么。   “我会洗清摄政王府的污名,还你一个公道。”   胸口冒出一股暖流,温暖着她冰冷的心,赵嘉敏嗯了声,“谢谢。”   “这是我应该做的。”   “那我也要说谢谢。”赵嘉敏语气温柔,抬手轻轻拍了拍鞠婧祎的脑袋,“谢谢你,为我做的一切。”   如果说叶府给了她第二次生命第二个家,那么鞠婧祎就是给了她对这第二次生命的期待。   除了复仇,她还有很多很多值得她继续活下去的理由。   作者有话要说:   那啥须臾我胡诌的,就当它长石蒜那样吧。 第12章 半缘修道半缘君   翌日一早,鞠婧祎便拉着司年安去他找到的位置。   看着满地火红的须臾,她沉默良久,才让阿达与紧急传召来的几个手下一起动手。   “传说这须臾是长在通往阴曹地府路上的花,因为只有那种地方,才会有遍地的尸骸。”鞠婧祎说,“这花美丽,也很危险。”   说罢,她深吸一口气,拿起铁锹跟着大家一起挖,赵嘉敏看到她的动作,也上前一起帮忙。   这块地面与珈宛国的沙地类型不同,相同的是一样荒凉的不成样,除了大片大片的须臾,便只有几根不知名的野草歪歪扭扭长着。   在场唯一的闲人司年安抱着胳膊躲在一块大石头后面躲风,顺便嘲讽一波,“找对找不对地方都不知道,一看这里尸骸就不少,挖出来做什么?免费给人当孙子收尸啊?是不是还要给祖宗立个碑?”他已经放弃好言相劝,干脆贯彻冷嘲热讽不动摇,无论鞠婧祎做什么,对不对,他都要嘲上一番。   “找线索。”鞠婧祎也不嫌他聒噪,停下手中的动作。其实她没能挖多深,毕竟这里土质较硬,便是用上内劲,照他们这个速度,一整天都挖不完,“这个,不用我回答你为什么吧。”   “那你查到这里还不愿意放弃?有点线索又如何?你这点可怜的线索交上去,裴孝堂照样还是他的镇远大将军。”司年安说,“而且,真相对活下来的人来说,并不一定是好事。”   鞠婧祎摇头,“我知道,部分真相可能会伤害到无辜的人,但是有些伤害已经造成。至于能否原谅,或者说有权力有资格去原谅的,只有受害者们。无论他们是死是活,无论他们是否能够为自己喊冤,既然我已经知道这真相的存在,就不能眼睁睁看着它淹没在时间的尘埃里。伤害他们的人,必须得到应有的惩罚,这些是哪些人应得的、必须付出的代价。”   “做了错事不道歉,不为此付出代价,反而受害者要躲在一旁角落里舔舐自己的伤口,甚至遭受外人的歧视与污蔑,凭什么?哪有这样的道理?他们没有这个能力喊冤,我就来替他们喊冤。”   “鞠婧祎。”这是司年安这段时间以来,第一次这么认真严肃的喊她名字,“你还记得,你是谁吗?”   “鞠婧祎。”她顿了下,“大理寺卿。”   司年安看了眼赵嘉敏,“郡主现在已经不是郡主,暂且不论。”又看向鞠婧祎,“那你呢?身为大理寺卿的你也觉得,裴孝堂做错了吗?”   “从大局上来说,他赶跑了突厥,维护了安西都护府二十年的和平,难道不对吗?”司年安淡淡道,“不到百人的边关小镇的百姓之死,换来的是边关二十年的和平,大晋领土不被践踏,更多百姓不被伤害,不值吗?难不成让他眼睁睁看着突厥三不五时来隔靴搔痒,平白消耗不必要的军需?镇守北境的闻老将军所带领的军队,还有,安平郡主的军队,才更需要这些。”   赵嘉敏摇头,“可你不能这么说,他是拿那些无辜百姓当诱饵。”   “当诱饵,这不过是宁河的一面之词,没有证据,谁知道是不是裴孝堂手下将领的疏忽导致?再说站在你摄政郡主的角度上来看,不对吗?”司年安低声说,“两害相较取其轻,不是上位者的一贯选择吗。有舍必有得。”   赵嘉敏凝神道,“是,有舍必有得,但是,即便我当初站在他的位置,我也不会做出这种决定。可能在你看来我有些天真,因为我不愿无端牺牲任何一个人,但我认为,必须做出取舍的根本原因是能力不够,困境并非理由。”   司年安的视线落在地上的火红,嘴角向下撇去,似是想要发出一声叹息,时常带笑的桃花眸也敛住笑意,透出一股悲悯气息,“真要到了那个时候呢?”   赵嘉敏没有注意到司年安的神态变化,思索道,“那就,到时候再说吧。值得庆幸的是,在我身为摄政郡主的四年里,还从未遇到过这种时候。”   “也许从大局来说,确实如此,结果也证明了裴孝堂似乎并未做错什么。”鞠婧祎蓦地开口,她一双眸子清澈明亮,声音不大,却在这作乱的风中异常清晰,“是,一点微不足道的代价换来盛世安稳,谁不愿意呢?可谁又甘愿做这盛世之下那微不足道的代价呢?谁的命,不是命?别人的命,就不是命?如果是心甘情愿以己身奉献,无人会阻拦,更会盛情赞扬,但那些无辜的百姓,他们并非心甘情愿,他们甚至什么都不知道,就成了被名为盛世的车轮之下碾压过的无名之地,连个名字都留不下。”   “这不是很正常。”司年安轻笑,“谁又能流芳百世,那些皇帝,哪一个不想留名青史?可真正留名的,又有几个?”   “正常,就一定是对的吗?”鞠婧祎反驳道,“那些无辜的生命所造就的是裴孝堂之盛名,人们只会记得裴大将军建功立业,却不会记得裴大将军的盛名之下,是怎样的累累白骨。既然做出这种事,就该做好盛名随时颠覆的准备,从别人手中夺得的一切,势必要以另一种模样的代价归还。不然,天理何在?”   “说得好!”   陌生的男声响起,几人寻声看去,不由一愣。   一群人带着各式各样的工具不知何时出现在附近,面色皆是凝重,而宁河夹在中间,眼圈泛红,似乎是被鞠婧祎的话所感动。   “我可以清楚明白的告诉你,这里就是二十年前死去的人们的葬身之地,裴孝堂不敢暴露自己的罪行,就命手下人在这里挖了个坑,随便把人埋了进去。七年前的旱灾让不少人暴露,但也让这个埋骨地暴露出来。”刚刚出声的大叔说道,“本来宁河带你们回镇子,还游说我们说些当年的细节,我们本来不想相信你,但是既然你都这么说了,我们不帮忙,怎么都说不过去!”   “说的是!”   带头的另一位老大哥说,“姑娘,就凭刚刚几句话,我相信你会为他们伸冤,让我们一起帮忙吧,要作人证,我们也可以!”   “是啊!”人群中接二连三响起应和的声音,“没错!”“我们不怕死!”   赵嘉敏激动地朝鞠婧祎看去,没想到她一番话居然会有这么多人愿意来帮忙。鞠婧祎也微笑着看向她,一连几天紧张的神色终于有了分满足。   而司年安却冷哼一声,扭过头去。   多了人帮忙,效率自然快了不少。看着鞠婧祎和赵嘉敏两个小姑娘,镇民们也不愿让她们劳累,没挖多久,就把她俩赶到一旁休息。   司年安见鞠婧祎过来,没好气的说,“你知道他们躲在一旁,才故意说这种话吧。让那个裴孝堂付出应有的代价,也不怕牛皮吹大发了。”   “若是谁也不愿意成为为他们出头的人,那么所有的一切,都会消散。”相比先前,鞠婧祎此刻声音放得极低,如果不仔细听,恐怕都听不见她在说什么,“我做官,就是不想再像当年那样束手无策。眼睁睁看着证据消散,却…什么都做不了,那么深刻地体会着自己的无能。”   赵嘉敏喝水的动作停在半空,虽然鞠婧祎的语调平静,但她却能感受到沉重的悲痛,与想起太史令时的哀伤相比,多了一份愧疚。   束手无策。鞠婧祎,也会有束手无策的时候吗?   好像她第一次遇见鞠婧祎开始,就没见过一次鞠婧祎失败的经历。   “我有时候希望你多像点老头子,有时候又希望,你能别像他。”一片热火朝天的铁锹声中,司年安的嘲讽似乎显得不再那么清晰,“可惜,还真是好的不学光学坏的。”   一天下来,人们挖出了第一层的尸骸。   司年安的预感没有错,这里是一个大型的埋尸地,比乱葬岗还要可怕,尸骸胡乱摆放着,紧紧挨在一起。镇民们小心翼翼地将先挖出的尸骸整齐摆放在一起,又轮流看守。   赵嘉敏和鞠婧祎都被赶回宁河家休息,至于司年安,这位是大摇大摆厚脸皮跟着鞠婧祎回镇上的。   趁鞠婧祎不注意,赵嘉敏拉着司年安跑到院子里说话。   “太宰大人那么努力,你就别总是在她身边说风凉话了。我不知道你有没有注意过,她很在意你,哪怕反驳的话也尽量控制着自己不要说重。”   司年安高贵冷艳地哼了声,“你懂什么。”   “我是懂的不多,但我知道,你是关心她。”赵嘉敏双手托腮,笑盈盈道,“你不停说风凉话是希望她放弃,不想让她卷进去。”   “卷进去什么?”司年安翻了个白眼,“你们啊都喜欢把人的话颠三倒四又掰开来一个一个字的理解,我这种小老百姓可没想那么多,就是看不惯。”   “那,你能跟我说说,鞠婧祎以前的事吗?”   司年安的眼神一瞬间变得像月光般让人捉摸不透,“问这个做什么?”   赵嘉敏还以为惹到了他,小心说,“她今天说,不想像以前那般束手无策。”   “哦,就是你的太宰大人,那时候年纪小,遇到个朋友就乐得找不着北了,结果那小姑娘。”司年安毫不犹豫直接把鞠婧祎卖了个底朝天,瞥了眼赵嘉敏还故意重重叹了口气,“知道韩从安吗?”   赵嘉敏很给他面子,连忙问,“前任刑部侍郎?”   应该说是前前任了,毕竟接替他的木林森也已经身亡。   赵嘉敏皱眉细想,似乎韩从安贪污受贿纵容家人行凶的案子,就是第一桩让鞠婧祎名声鹊起升为大理寺少卿的大案?   “小姑娘父母因为和韩从安的亲戚争夺生意,结果,无端惨死,小姑娘失了希望,跟着自尽。她眼睁睁看着一切发生,却什么都做不了,因为她手上连证据都没有。不过让我惊讶的是,她并没有求我父亲去找摄政王帮忙,而是请求我父亲教她读书。后面的,你都知道了。”   “嗯。”   “准确来说,她已经不再是我青阳山的人。”   赵嘉敏惊道,“什么?”   “她和卫筝虽是同门学武,却是不同路数。”司年安少有的耐心解释,“我青阳山武学宗旨脱胎自道家思想,虽说道有无数条,但为成就大道,唯有不断地领悟钻研,主要讲求的是专心。像卫筝终究要入朝为官,只学外功,毕竟她也没时间精力去搞什么大彻大悟,而她,是我师父不知从哪抱来的,无父无母又有天分,便拜在我师兄门下,师父也准备让她来继承师门,可以说,整个青阳山上下,都对她抱以极大的期望。”   “可她还是。”选择了入朝为官。   赵嘉敏心情变得沉重起来,她没想到鞠婧祎会如此果决。过刚易折,现在小皇帝对她还算信任,可有自己这个例子摆在这里,万一以后。   想到这,她就忍不住担心。   “辜负这么多人的期盼。”司年安的视线落在赵嘉敏身上,缀了月光的眸子轻轻扫过赵嘉敏的脸,带起一片凉意,“自然没有脸面继续呆在青阳山了。没有青阳山,只有朝廷。她这是自己,把自己逼到了绝路。”   他的话语隐有深意,赵嘉敏似乎懂了,又似乎没有懂,脑袋里一团乱麻,她被裹在中间,怎么也找不到那根源头的线。   “好了,夜深了,别打扰我了。”   不愿再多说,司年安直接将一脑袋浆糊的赵嘉敏推了出去,反手关上院门。   看着紧闭的院门,仿佛司年安那张拒绝的臭脸,赵嘉敏无奈,只得朝自己的房间走去。   听见赵嘉敏的脚步声走远,司年安这才慢悠悠走回树下的躺椅,撩起衣袍舒舒服服躺下,出声道,“你家那位小郡主都走远了,还躲什么躲。”   鞠婧祎推开另一侧院门,走到司年安身边席地而坐,仰头望着被树枝遮了一小半的星空,“小师叔,你何必跟她说那么多?”   司年安以嫌弃的语气开口,“还不是怕你吃亏,说点你小时候的事让她心疼你,也能记得你的好。”   “那就多谢小师叔了。”笑了笑,鞠婧祎扭头看他,“那你呢?几年没见都能看出我心里在想什么,师姐的。”   “我和她不可能。”司年安冷漠地打断,“你不要再想了。”   “你还在想那人?”鞠婧祎看着他的耳环发了会呆。   “不是。”司年安摇头,“小鞠,你会喜欢一个对你野蛮又不讲道理的女人吗?我不是一个受虐狂,每天都对着她一张臭脸,还过来没事找事。如果赵嘉敏一直对你像卫筝对我那样,你也不可能会喜欢赵嘉敏的。”   鞠婧祎愣了半晌,“我原本想着,师姐对你是不一样的。”   司年安瞥了她一眼,明白这个才刚刚开窍的家伙不说多点根本不理解,无奈道,“可能她对我是比对你们好一些,但我喜欢的人,你也不算不知道,是要像。”   “像那个人一样温柔又好看还有才华。”鞠婧祎接上他的话,“可惜啊,这世上,只有一个她。”   “是。”司年安低声重复道,“只有一个她。”   哪怕她不是天底下最好的,但在自己心里,就是那样无人能敌。   “别只说我。”司年安伸出两根手指,提着不知从哪弄来的小酒壶,递给鞠婧祎,自己怀里还留了一个,“说说你的打算吧。”   鞠婧祎接过仰头灌了一口,顺势看向夜空,不知是不是喝了酒的缘故,一双眸子璀璨生辉,“过几天,帮我把赵嘉敏带走。”   司年安扫了她一眼,并不感到意外,“你果然早就打算好了。”   “我在这里呆了这么久,今天又搞出这么大动静,裴孝堂再不知道,就别在这西北混了。”   “为什么不干脆带着手上证据回京,剩下的交给季家人处理?”司年安问,“你应该有无数办法抽身而退,让季远道与裴怀渊两个老狐狸自己斗。”   “七年前,季远道就知道了这件事,并且一直密谋到今日。我早就是他棋盘上一颗棋子,想要脱身,没那么容易。”鞠婧祎晃了晃手中酒壶,轻声说,“而且最重要的是,我很好奇。”   “好奇?”   司年安与鞠婧祎你一句我一句,手中酒壶也空了大半。   “嗯。”鞠婧祎丢开手里的空酒壶,干脆靠向身后大树放松身躯,“季远道应该比我更清楚,如果朝中没有镇国公制衡他,很容易一家独大。当年权倾一时的摄政王就让欧阳师颇为忌惮,”   听到这里,司年安捏着酒壶的手微紧,心也狂跳起来。   鞠婧祎犹豫了一下,才继续说,“其实我毫不怀疑欧阳师迟早会对摄政王动手,不过不知道该不该说幸运的是,摄政王因过于疲劳而早逝,根本用不着他动手。第二年欧阳师就迫不及待改了年号,季远道辞官便是害怕被欧阳师像对摄政王一样忌惮。那么,如今,他又为何不怕了呢?”   司年安扭过头去,抿唇不语,而鞠婧祎毫无察觉。   “所以,我也想试探一下。”   司年安下意识问,“试探什么?”   “季远道是希望我继续查下去,就此扳倒镇国公府,还是。”   “你别忘了。”司年安突然说,“你也是权臣。”   “但我只有一个人,而且是孤身一人。”   司年安冷声道,“那又如何?君威难测。”   鞠婧祎一愣。   “太平本是将军定,不许将军见太平。”司年安摇摇晃晃站起身,虽是笑着,却像在哭,拉长的语调带有一股凄凄惨惨的味道,在这凉薄的夜色中更像是微弱的悲鸣。   “小师叔?”鞠婧祎看不见他的表情,但光听他的话语便莫名心悸,连忙起身准备扶他,却被司年安一把甩开,只好不明不白站在他身后问,“你没事吧?”   “哈。”司年安笑了声,颤颤巍巍转过身时,眼中的痛意已经收敛,调转话题,“你为什么,要对赵嘉敏念念不忘啊。”   话题突然转到赵嘉敏身上,鞠婧祎一愣,“我。”   “如果不是我。”司年安指了指自己,“咱俩写信的时候发现你的问题,提点你一下,你自己都不知道呢。”说着,还面露嫌弃。   司年安心里却微微发酸,这个时候,只希望赵嘉敏能成为她的羁绊,让她停下脚步。   鞠婧祎眨了眨眼,无话可说。   这么久的事了还拿来说,小师叔应该是喝醉了。   她不多想,并不是怕什么,而是小师叔不让她多想,那她便不多想。   回到房间,赵嘉敏顺手摸了摸腰间的玉佩,却是一空,面露焦急。   怎么又掉了?   想想,很有可能是与司年安说话的时候掉的。   于是她又推门而出,朝院子走去。   “她有什么特别的?”是司年安的声音,“一张脸,就让你记到现在?”   赵嘉敏不知道他在和谁说话,连忙停下脚步,不敢再往前走。再往前走几步,司年安就会发现她。   一声轻笑,“可能吧。”   是鞠婧祎?   他们在说谁?   赵嘉敏怔怔地站在那里,连动都不敢动。她甚至紧张到捏紧了裙角,就像小时候被父亲考察背诵古文一样,心里七上八下,等待着最后通牒。   “所以说我真的是不懂你呀。”司年安说,“我念着那个人,是因为这世上再没有第二个人会对我这样好。”   那你呢?   赵嘉敏恨不得替司年安问出口,你呢?又为什么念到现在?   “大概在小皇帝改名号的一年后,我刚升为大理寺卿,受邀参加宫宴。”鞠婧祎说,“为了躲酒,便找了个理由出去透气,结果不认识路,走丢了。那天,我真的找了好久的路,呼~很累很累,本以为找到未央宫了,谁知道又走错路。我还记得那天晚上的温度,很凉,空气里都泛着一股凉意,可我都急出汗来了,毕竟再晚宫门就落锁。可是继续走,前面只有很大很大的湖,无意间张望,才发现湖边坐着一个人,她仰头望着夜空,面无表情,不过看起来很美好,也很寂寞。”   “很奇怪啊,之前我明明和她见过无数次,可直到那天,我好像才真正记住了她的模样。以前别人说起她,我不会在意,那天过后,就连街边听见她的名字,我都会下意识去听对方说了她什么。”   “再后来听说昭阳郡主杀了老师,又是里通外国,各种罪名加在一起,那种无能的感觉,又来了,甚至我还在想,只要她不认罪,那我就压着这案子不判,史仲还从来没成功抢过我手底下的案子,季远道来了我都不会怕的。只是没想到,欧阳师根本不给我机会,直接下诏。”   赵嘉敏的胸口泛起悲喜交加。   那天,是父亲的忌日。她躲在湖边不想在未央宫假模假样的笑,本来还以为只有自己孤独一人,心里难过的要死,原来那时候,还有鞠婧祎在不远处看她。   “欧阳师很了解你。”司年安说,“你有了解过他吗?”   “没有,可笑的是,我一年前才弄明白这个道理。”   赵嘉敏唇边勾起苦涩的笑容,她也是啊,临死前才弄明白。   “所以,你觉得,你了解赵嘉敏吗?”   良久,都没有得到回应。   司年安又问,“欧阳师只是在利用你,赵嘉敏呢?你能确定她不是在利用你?”   “她,是在利用我。”   赵嘉敏呼吸一滞。   原来,她知道。   “原来你知道啊。”司年安说,“看来也不算笨。”   “这本就是我的错。”鞠婧祎说,“对她来说现在最重要的,就是洗清晋安王府的污名,利用我,也很正常。”   “我不介意。”   “你。”司年安半晌没有说话。   赵嘉敏站在树荫下,握着刚刚找回的玉佩,就这么看着远处的鞠婧祎。   不知名字的路边小野花悄悄绽放,散发出清淡的香味,不刺鼻,很舒服。   就像那天晚上,只不过,这次默默看着对方的人,变成了赵嘉敏。 第13章 机关算尽太聪明   又挖了一个星期,众人才将尸骸全部整理完成。   司年安不仅没能将赵嘉敏带走,反而被她拖累没能走成,只好天天陪着鞠婧祎来挖尸骸。   当然,是看着别人挖。   也许老天爷就是喜欢跟人开玩笑,非要在人出其不意的时候,弄点事端出来,好看到有人出洋相。   正当众人将尸骸全部整理完成之时,一队士兵团团围住了众人。   领头者,正是镇远大将军,裴孝堂。   不等鞠婧祎使眼色,司年安已经冷脸拽着赵嘉敏退后,躲到了镇民中间。   不管裴孝堂能不能认出叶华昭,这种时候绝对不能随意生事。   “太宰大人,六年不见,别来无恙。”   摄政王去世,欧阳师更改年号,曾召驻守各地的将领回京面圣,那时,裴孝堂与鞠婧祎见过一面。相比哥哥裴孝泉,他长得更像镇国公裴怀渊,却没有裴怀渊的文人气质,从左侧额角到嘴边有一道长长的疤痕,更添了分血气。   鞠婧祎站在他的马前,面不改色负手而立,“裴将军,别来无恙。”   “没想到咱们第二次见面,太宰大人就给本将这么大的一份礼。”裴孝堂皮笑肉不笑,像是在逗弄小猫,“本将记得太宰大人被罚禁足,还没到期呢吧。”   他身后的将士跟着哈哈哈大笑起来,雄厚的笑声带有强烈的压迫性,在场的人有些胆子小的,都开始颤抖了。   “是吗?”鞠婧祎平静道,“本官还有些担心将军,屁股没擦干净,到处留印呢。”   一个看起来娇滴滴的小姑娘竟然能面不改色说出这种粗俗的话来,裴孝堂脸色越发冷了,他身后的将士先前还没反应过来,等反应过来,纷纷露出恼怒的表情。   “放肆!”   裴孝堂身后一人连射三箭,化为黑光伴随着大漠风声呼啸而来。   镇民们纷纷惊叫起来,宁河顿时想上前,却被司年安和赵嘉敏双双拉住,“你就别帮倒忙了。”   话音未落,鞠婧祎仍站在原地,一手依旧背后,另一只手从随身的口袋中掏出什么迅速朝半空中一扔,铛地一声,三只羽箭齐齐落地。   “磁石?”赵嘉敏问。   司年安点头,“嗯,放心好了,照你的太宰大人的准头,对方箭用完了都不可能伤害到我们。”   “诛杀朝廷三品以上官员,可视为谋逆。”鞠婧祎看了眼朝她射箭的那人,但那眼神,显然并未将人放在眼里,“将军治军,并不如传闻中严谨啊。”   “太宰大人。”裴孝堂脸色更冷,“功夫不差啊。”   鞠婧祎毫不迟疑把讽刺当做称赞,“多谢夸奖。”   “但他们不可能只对着我们放箭啊。”赵嘉敏说,“把我们围住,直接拿村民威胁太宰大人不就好了。”   司年安惊,“你可别乌鸦嘴啊。”   刚说完那边裴孝堂朝手下递了个眼色,那人领命挥动手中旗帜,明白过来,军队瞬间朝镇民逼近。见此情形鞠婧祎也懒得掩藏实力,吹了声长长的口哨,抬手举过头顶紧握成拳,左右大幅度摆动。   很快不远处出现十几个蒙面人,身上衣着很像大理寺的官服,但又不完全一样。他们将镇民们牢牢保护起来,手中并未握有刀剑,而是拎着长长的绊马索。   裴孝堂就这么冷眼看着,“豢养私兵,太宰大人胆子大的超乎本将想象。”   “大将军多虑,他们并非私兵。”   鞠婧祎紧握的拳头早已松开,倏地侧过头,也不直是朝谁做了个口型。   裴孝堂隐约看得出来,似乎是,动手?   但远处的蒙面人并未有动静,而是站在原地。   司年安极其不满极其沉重地冷哼了声,很是不情不愿,但还是认命地松开挟制赵嘉敏和宁河的双手,快速吩咐道,“你们注意帮着保护村民。”   赵嘉敏还没反应过来,就已不见他的身影。   “呵。”裴孝堂瞥了眼运着轻功翩然而至的司年安,满是不屑,“太宰大人这是作甚?找人帮忙?”   即便如此,他身边的将士还是小心翼翼将他围起,为首的正是那个朝鞠婧祎放冷箭的人。   鞠婧祎没有理会他们,看向司年安,“要帮忙吗?”   司年安翻了个白眼,“你多少年没练了,我一个人也就够了。”   “那,来了?”   “嗯。”   司年安用左手抽出腰间的玉笛,闭上了眼眸,待再次睁开,已是换了个人般。   裴孝堂看着这旁若无人说着自己话的两人,莫名察觉到了一种危险的预感。   上一次有这种预感之后,他的脸上留下了这道疤。   但是还不等他多想什么,鞠婧祎突然转过身,就这么静静地看着他。   裴孝堂意外,正想看着他们接下来的动作,可对面似是看见什么,鞠婧祎瞳仁紧缩,急急吼道,“小师叔!”差点就破了音。   裴孝堂还在茫然间,耳边蓦地响起一道慵懒的声音,“行了别急,我知道分寸。”   他这才感受到脖子皮肤上刺骨的冷意,冰冷的液体从皮肤里冒出,流过自己的脖颈,顺着自己的胸膛滑落,还有身前几名手下转头惊诧的眼神以及焦急的呼喊,“将军!”   裴孝堂扭头看去,原本与鞠婧祎站在一起的男人不知何时出现在自己身后,别说身前的精兵,就连自己都不知道这男人什么时候越过防备凑近自己。他右手把玩着短了一截的玉笛,左手则持着冷黑色的利刃架在自己脖子上,男人懒散的面容下隐有杀意,还有浓厚的血腥味,并不是自己脖子被割开的血,而是那种长年累月积铢累寸的味道。   “擒贼先擒王。”鞠婧祎说道,“将军,这个道理你想必比我懂,但是小看敌人,实在是犯了兵家大忌。”   裴孝堂冷笑一声,不愿答话。   鞠婧祎耸肩,然后低了声,“二十年前,您也是犯了这个错,才叫突厥冲破防线,害死那么多无辜百姓。”   “本将可真是佩服太宰大人的想象力,给你点线索,你简直可以写成千百个话本。”   即便利刃架在脖子上,裴孝堂依旧是那冰冷轻视的神情,根本不把鞠婧祎放在眼里。   这边裴孝堂被擒住,手下连忙挥旗让士兵停止行动,镇民们得以喘息片刻。   赵嘉敏抓着身边紧张到晕过去的宁河,总算明白了为何李松阳不带他一起去京师。她担忧地朝鞠婧祎看去,裴孝堂身后的司年安却递给她一个安抚的眼神,轻轻摇了摇头。   现在她还不能出现。   “不。”鞠婧祎缓缓抬头,与裴孝堂对视,沉声道,“话本可以随意构思,事实却不能。将军手起刀落,热血洗身,心里只有征战沙场建立功业,至于生死早已看淡,手下亡魂更是无数,只怕是从未想过生命所拥有的重量。”   她仍旧站在马前,本就个子娇小,眼下更像是萝卜头,可她说出的话语,却像是一个年过半百的老人。   “当将军意识到生命的重量时,每杀一个人,就会明白自己身上的担子究竟有多重。如果没有对生命的敬畏之心,即便身为大将军,那也是麻木不仁的杀人凶手,而不是受人尊重的大晋守护神。”   “果然是太史令的高徒,说起大道理来一套一套的。”裴孝堂嗤笑道,“将军会打仗就行了。”   鞠婧祎神色一冷,也跟着嗤笑道,“可惜将军连仗都不会打。”   裴孝堂虎目圆睁,正要开骂,却被她轻飘飘的一句话堵住,“如果当年是镇国公在,又会如何?”   “我说这里怎么会这么冷清,原来是好戏都结束了。”   声音先到,一阵驼铃由远及近传来,众人寻声望去,远处的山坡上,一名红衣女子牵着骆驼缓步走来,她笑意盈盈地望向鞠婧祎,整个人都如同身上这衣裙的火红一般明艳张狂,美丽鲜活。   其实对方出现在此刻,也算在鞠婧祎计划范围内,但她此时第一反应竟不是开心,而是胆战心惊看向司年安。果不其然,司年安面无表情对她做出一个扼住脖子的动作,意思是等着被他收拾吧。   镇民之中,赵嘉敏下意识缩了缩脖子。没办法,小时候的记忆已经差不多成为童年阴影了。   顺着鞠婧祎的视线,红衣女子看见了司年安僵硬的背影,笑意也有些僵硬,但很快又恢复正常。   “安平郡主?”裴孝堂认出女子,又看向鞠婧祎,冷言道,“看来太宰大人是早有准备啊。”   “师叔。”卫筝朝司年安说,“松开他吧。皇上已经下旨,镇远大将军治军不严,尽快回京述职,这里暂由我安平郡主卫筝择选一人代大将军一职,安西都护府由陇右道知府全权管理,大都护停职,大理寺与刑部合作查案,大理寺卿鞠婧祎停职禁足解除,举国上下不得有任何阻碍。”她拿出圣旨,展开在裴孝堂眼前晃了晃。   司年安收起利刃,合入玉笛中,脚尖一点,身轻如燕顺风穿过兵将中间,最后落在鞠婧祎身旁,却不看卫筝一眼。   吩咐属下将裴孝堂带走,又安顿了镇民,鞠婧祎第一反应就是找赵嘉敏。   “你没事吧?”   “没。”   鞠婧祎上下打量了番,确认没事后才松了口气。   紧接着,她又偷偷问,“那个,我师叔和我师姐,现在在干嘛?”她不敢回头看,只好让赵嘉敏帮忙侦查。   赵嘉敏刚想说什么,又连忙闭嘴,眼神乱飘,“那个,我什么都没看到。”   “啊?”   冰凉的手搭在鞠婧祎的右肩,“太宰大人,您是想往哪跑啊?找我司大爷出手不付钱就想跑?”   柔软的手搭在鞠婧祎的左肩,“小师妹,怎么,不给师姐介绍下?这位姑娘长得这么像昭阳郡主,莫不是你偷梁换柱,金屋藏娇?”   不得不说师姐的杀伤力巨大,鞠婧祎的脸以肉眼都捕捉不到的速度,红了。   比师姐的红衣还要红艳艳。   “那个,你们怎么走路都没声音啊。”   鞠婧祎不敢抬头,身子一矮,抓着赵嘉敏的手就想逃,可惜还是被左右两人稳稳扣住双肩,异口同声,“不说清楚别想走。”   司年安与卫筝对视一眼,又撇过视线,两人简直不要更尴尬。   等鞠婧祎把这段时间的事情从头到尾都解释清楚,已经入夜。司年安碍着卫筝,去帮阿达安顿镇民了,屋中只剩鞠婧祎赵嘉敏与卫筝三人。   “这次,还是要多谢师姐及时赶到了。”   鞠婧祎猜测到会被裴孝堂发现的后果,写信给卫筝,请她找个理由来西北。然后引裴孝堂攻击自己,有卫筝这个证人,朝中自然无人敢质疑。而自己随意出府也不算什么大罪,顶多罚罚俸禄,她本来是这么准备的。   但是没想到,卫筝居然会带来一份圣旨,真是帮了她的大忙。   “你第一次求我,我怎么能不应?我本是想你一辈子在青阳山,我是郡主,也可以护着你点,谁知你偏偏进入朝中当官,我又远在千里。”卫筝摇头,“算了不说这个了。要不是我威胁季兴辰那小子,我还要被你蒙在鼓里呢。”   鞠婧祎不好意思笑笑,“师姐,谢谢。”   “那圣旨。”赵嘉敏问,“是谁求的?”   为了避免麻烦,鞠婧祎向卫筝介绍赵嘉敏时,还是以吏部尚书千金叶华昭的身份。   “季兴辰。”卫筝说,“镇国公想让裴云隐趁机掌控大理寺,季兴辰趁机游说其他几位大臣,私下联名请求解除小鞠停职。小鞠停职本就是因为季府的事,季家人不追究,欧阳师就更不会了。”   “但是朝中除了季相一派,都不知道太宰大人官复原职。”赵嘉敏看向鞠婧祎,“季家可真是好手段,镇国公只怕会把这账全部算在你头上。”   “朝中不恨我的人,已经很少了。”鞠婧祎笑笑,“把账算在我头上的也少不到哪去。”   赵嘉敏默默移开视线,反正不分青红皂白把账算到鞠婧祎头上的绝对不是她。   “对了师姐。”鞠婧祎想起一事,略有些紧张道,“你这次回京师,婚事是不是。”   “明华世子。”   鞠婧祎抿唇,“真的决定了?”   “嗯。”卫筝笑了笑,笑容中带有落寞,“师姐以后只怕护不了你了,甚至可能,还要你来护着师姐。”   “难不成?”   卫筝默默点了点头。   “欧阳师就这么急不可耐想收归权力吗?”赵嘉敏顾不上害怕卫筝,神情瞬间变冷,“梁国一直在觊觎着岭南一带的矿产,接替的将领,该不会是冀南侯家那个眼高手低纸上谈兵的二公子吧。”   卫筝挑眉,倒是不介意赵嘉敏直呼小皇帝名字,以为这些事情都是鞠婧祎告诉她,便笑道,“你放心,我离开前已经安排好了。他想拿边境开玩笑,我还不想。”   “你怎么了?”察觉到鞠婧祎一直没有开口,表情也有些奇怪,赵嘉敏不由问道,“脸色也这么难看,是哪里有问题吗?”   “没有。”鞠婧祎连忙摇头,“也许,是我想多了。”   “是不是你今天精力消耗太多?”   “还好,我可能是昨晚上没休息好。”   “那就赶紧去休息吧,明天还要赶路呢。”   卫筝看着两人,微微笑了起来。   真好啊。   三个月的禁足期后,大理寺卿鞠婧祎重新站在金銮殿上,众臣看向她的目光之中多了分谨慎。对外宣称是卫筝查出军部有问题,顺藤摸瓜查到裴孝堂,但朝中无人不知,这次是太宰大人在暗中立了大功。   鞠婧祎直接无视了众人的目光,静静站在那里,看着师姐卫筝上交兵权,明华世子请求赐婚。   她终于明白,有些求而不得,是真的只能落得一个求而不得。   “安平郡主总算出嫁了,皇上的压力也能小点。”季兴辰走在鞠婧祎身边似有似无地感慨,又低声道,“以后,多多指教了,太宰大人。”   “压力,吗?”   “啊?”   “皇上把安平郡主看作压力,那你我呢?”鞠婧祎看他一眼,“真的只是助力吗?”   季兴辰收起脸上的似笑非笑,轻叹道,“有些事,想那么清楚做什么。”   “季大人。”   “嗯?”   “那你觉得,我不该想清楚的,是哪些?”   季兴辰顿了下,笑道,“太宰大人,你想多了。”   但这次他的笑容,并没有往日的无懈可击。   “是吗?”   季兴辰任由她看了许久,突然问,“你知道为何太史令写了信给距离他最远的司年安,却没有给你吗?”   鞠婧祎瞳仁猛缩,“你说什么?”   “那封信,被我截下来了。”   鞠婧祎捕捉到他话语里的重点,“你?”   “对,这件事,只有我一个人知道,无论小皇帝还是季家,他们都不知道。”   “为什么。”   不等她问出什么,季兴辰打断她的话头,“今晚会有封信送到贵府,千万别赶人。”说罢,甩袖转身离去。   鞠婧祎望着他的背影,神色莫辨。   这封信,对她来说,可能会很重要。   镇国公府一朝失势,几乎门可罗雀,裴云隐避嫌,连大理寺的门都进不去,与此形成对比的是,季丞相府门前车水马龙,全是前来拉拢关系或是送礼的,但季兴辰却表示谁也不见。   无人注意的赵嘉敏回到叶府立刻得到了最高规格的对待,叶夫人将她来回打量个几十遍,最后叹说瘦了瘦了,连忙命厨房多做几道好菜,那边叶衡起也不停问她有没有受伤,弄得赵嘉敏愧疚不已。   不辞而别将近三个月,他们要多担心啊。   太宰府,果然如季兴辰所说,入夜后一封信被人悄悄送了过来。   第二天娉婷敲开房门,却见鞠婧祎坐在房中一动不动,她并未打开信封,而是干坐一夜。   “大人。”   娉婷的声音把鞠婧祎从沉思中唤醒,她愣了回神,伸手去拿信。   娉婷连忙道,“大人,既然不愿,就不要逼迫自己了。”   昨晚收到信时,鞠婧祎的表情让她略有些心惊。   鞠婧祎笑着摇摇头,“并非不愿,而是不敢罢了。”   说罢,她将信纸展开,细细读了起来。 第14章 事了拂衣去   距离大理寺与刑部共同开始调查镇远大将军裴孝堂已经过去了半个月,进展迅速,国子监将珈宛国文书全部译了出来,再加上不少当地官员指认,基本确定当初突厥并非突然袭击,而是有所预兆,挖出的尸骸也属于当时的普通村民,但裴孝堂并未放在心上,从而导致悲剧发生,还私下将此事掩盖。   看完鞠婧祎递上的折子,欧阳师十分开心,兴奋地问她需要什么赏赐。季兴辰站在一旁,也与小皇帝一起逗趣,正当两人说到兴起,鞠婧祎突然跪下请罪。   欧阳师面色微变,有些不高兴,“你这是做什么?”   季兴辰了然一笑,低头不语,眼观鼻鼻观心,装作自己不存在。   “微臣查到,太史令司马徽并非昭阳郡主赵嘉敏所杀,而是镇国公所为。”   欧阳师哼了声,“有证据?”   “是,当时有人看见一切,但因镇国公一直不敢说出口,直到这次裴孝堂出事。”   虽说鞠婧祎突然提起赵嘉敏让欧阳师心里不舒服,但昭阳郡主毕竟已是一个死人,再者说牵扯到了镇国公裴怀渊,他也没必要生气。   “好,你大胆去查,朕会下令,让刑部配合你。”   “微臣认为,既然已查出并非昭阳郡主所为,那么。”   “嗯,朕也相信不是她所为。”欧阳师点点头,“若你能确认是镇国公所为,当然是要还她清白。”   “微臣还有一事。”   “说。”   “宣和四年,在调查昭阳郡主一案时,刑部在晋安王府中找到所谓的与梁国丞相私下相交的信件,微臣查出。”   “你要告诉朕,这也是假的?”欧阳师挑起唇角,上半张脸却冷漠无比,一旁侍奉的大内总管秦公公都吓得慌忙跪下,“皇上息怒。”   “是。”与其他人相比,鞠婧祎语调不变,沉稳镇定,“信件上昭阳郡主印鉴以及梁国丞相印鉴皆系伪造,这次梁国来访,微臣请安平郡主作为中间人联系了梁国七皇子以及丞相李昀,他们可以证明。”   欧阳师冷冷看着鞠婧祎,什么话也不说。季兴辰将自己整个身子都掩在大殿的阴影处,瞥了眼鞠婧祎,又看向欧阳师。   “望皇上下诏,还昭阳郡主以及整个晋安王府的清白。”   “那信的内容,都对的上。”欧阳师说,“这你要作何解释?”   “这是太宰大人要我交给你的信。”叶衡起说。   赵嘉敏接过信纸,却看见信封上写着鞠婧祎收,不由奇怪道,“这。”   “太宰大人希望你能从头看完。”   赵嘉敏察觉到他话语间的凝重,连忙低头细细看起来。   这信是太史令司马徽写给鞠婧祎的,从字迹能看得出来写的很匆忙,但条理清晰。   可是越看,赵嘉敏越发心惊。   从一开始,这就是个阴谋。   先帝去世前,认为欧阳师年纪尚小,需要有人从旁协助,而赵明琛正是适合的人选,但封赵明琛为摄政王后,他又担心时间久了人心会变,再加上他一直不信任的镇国公,便给当时的丞相季远道下了一道密旨,又留了备份给小皇帝欧阳师。   晋安王府那根惹事的房梁,就是先帝命季远道送的。季远道与梁国丞相李昀私下通讯已久,都是先帝暗中授意,以兵防图交换粮食银两,解救各地灾情。但是也因此,平安郡主卫筝的父母不幸接连兵败,双双死去。   先帝死后,如他生前所料,摄政王掌管大权,与镇国公、季远道在朝堂上三权鼎立,平稳了一段时间。季远道本以为欧阳师成长的差不多可以对摄政王动手时,摄政王却因过于劳累而亡,原本准备好的计划,结果一步都没来得及用上。   这些事,都是后来司马徽在整理宫中书阁时偶然发现欧阳师藏匿其中的密旨才得知一切。当时他得知一切后,对先帝所为既愤怒又无奈,愤怒是因为先帝竟如此玩弄权术,全然不把大臣放在眼里;无奈的是先帝所为,说到底也是为了百姓万民以及作为父亲的私心。   毕竟身为臣子,司马徽还是因先帝作为感到心凉,决定辞官告老还乡,并将这一切记录下来,递信分别给司年安与鞠婧祎。   只不过鞠婧祎的信被季兴辰拦下,司年安看完信后正值太史令身亡消息传来,立刻直觉不对,但也不好告诉鞠婧祎全部,只能以婉转的方式让鞠婧祎知道,此事有异。   但是如今看来,欧阳师分明是把先帝准备用在摄政王身上的证据用在了赵嘉敏身上。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真正的幕后人并非季远道,而是欧阳师。   “她本想亲自与你说,但是机不可失,有人愿意指证太史令一案是镇国公裴怀渊所为,她必须进宫把这事一起说了。”   “太史令?”   “嗯,太史令翻阅户籍的时候发觉七年前旱灾有问题,那时宫宴找镇国公查证,没想到镇国公担心他会告诉太宰大人,就。”   “原来,是这样。”   看出赵嘉敏的神色变化,叶衡起说,“太宰大人让我问你一句。”   “什么?”赵嘉敏一愣。   “原谅,还是不原谅。”   赵嘉敏愣了会,有些茫然,“她。”   叶秉余推开门走了进来,“鞠婧祎准备还晋安王府一个清白,所以她到底要怎么做?”他很好奇,即便证据确凿,以欧阳师一贯爱面子的行径也不会承认,反而会大发雷霆,到时候说难听点,就是偷鸡不成蚀把米。   “若是你不肯原谅,她会检举季远道,无论用尽任何办法,也要断皇上这一大助力。”叶衡起道,“若是你选择原谅,她便不会动季远道,只请皇上下诏告知天下,晋安王府忠君爱国,从未有通敌叛国的行径。”   叶秉余冷笑一声,“她是想死吗?”他实在太了解欧阳师的性格了。   叶衡起看着赵嘉敏,轻声道,“太宰大人说,她希望你能够原谅她当初犯下的错误。”   是啊,叶大人说的不错,她是想死吗?   她应该比任何人都清楚,欧阳师那么小气甚至嫉妒成性,不允许任何人挑战他的权威。   不管自己如何选择,鞠婧祎最终都会惹怒欧阳师,下场不堪设想。   她怎么这么固执这么决绝这么傻,又选择了这么一条看不到未来的不归路。   胸口开始疼了起来,赵嘉敏攥紧自己胸前的衣领,却怎么也无法安抚痛意,因为那股痛意,是从最深处最柔软的心脏开始蔓延出来,她根本摸不到那里。   “可我已经不怪她了。”赵嘉敏轻声说,“我真的不怪她了。”   以前她们的距离那么远,所以从来都看不清真实的她,甚至误解她。   成为叶华昭后,两人接触不过短短四个月的时间,却比从前浪费的七年都更加具有意义。看到鞠婧祎查案时的认真,她奔波后的疲惫,她寻求真相的执着,她一往直前的无畏。   每个与鞠婧祎经历的时刻,都在她心中加深一分痕迹。   “她总是这样,什么都闷在心里不告诉我。我可真是傻,她不说,我怎么也就不知道她怎么想的呢?”   她现在才终于理解司年安话语间的深意。   因为当年那个小姑娘,鞠婧祎把自己逼上朝堂这个绝路,而如今又因为她,鞠婧祎连自己仅有的绝路都堵死了。   司年安就是害怕她这样,才忍不住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以或讽或嘲的方式变相提醒逼迫鞠婧祎放弃。   而她,一无所知到如今。   “你。”叶衡起想安慰她,却又不知道说些什么好。   赵嘉敏低下头,带着哭音道,“我居然现在才明白,对你们来说,鞠婧祎有很多个,但是对于赵嘉敏来说,鞠婧祎只有一个。”   “这些都不重要。”叶秉余看着她如此难受,无法再强硬下去,但也不得不轻声打断她,“现在的她只需要你的一个选择,是原谅,还是不原谅。”   这更是两个难以抉择的选项。   感情告诉她,不应该原谅,绝对不能原谅,季远道必须付出代价,就连欧阳师,也必须付出代价,但是理智又告诉她,她不原谅,任由鞠婧祎这么做,除了毁灭所有人,什么结果都得不到,更不用说在这与梁国递交合约的份上,如果闹得内政不稳,极有可能给梁国机会。   她到底,该怎么办?   私心和大义,看起来仿佛很好抉择,可真正到了自己亲自面对,又如何能轻松的站在大义那方。   从再次睁开双眼回到这世间,到开始接近鞠婧祎,她的心中一直都记得要复仇,让那些欺辱王府的人付出代价,但是,那些人,并不是普通人。   他们势必会影响到整个大晋,父亲心心念念的四海升平、八方宁靖,便会受到影响。   原谅,还是,不原谅?   “鞠婧祎!”   欧阳师猛然站起身,挥袖将茶盏扔到地上,四分五裂的碎瓷片划过鞠婧祎右边手背,几条凌乱的血线迅速显出,汇聚成一粒粒血珠,落在深色的地板上还有她浅色的袍子上,就像一朵朵冬日盛开的梅花,傲骨嶙峋。   鞠婧祎面色不变,左手拂过右手穴位,迅速止住了血流。站在阴影处的季兴辰面色晦暗不明,踏出半步,又收了回去,看向鞠婧祎的眼中深了几分。   他甚至开始怀疑,自己做的,到底是对是错。   而盛怒当中的欧阳师已经看不到其他的人或事,他喘着粗气,从脸庞红到了脖颈,密密的毛细血管清晰可见,大声朝鞠婧祎吼道,“你到底要朕怎么样!你是不是也像那些人一样!根本不把我放在眼里!啊?!走了一个赵明琛还不够,又来一个赵嘉敏,好不容易赵嘉敏也走了,可是你们从来都看不见我,你们根本就是把我当成一个吉祥物!而这个吉祥物刚好叫皇帝而已!”   “我是皇帝,不是吉祥物!”欧阳师拍了拍自己的胸口,眼里泛起水光,朝鞠婧祎一字一句道,“可是在你眼里,我是皇帝吗?你敬重我吗?”   “皇上,您有把自己当皇上吗?”   面对鞠婧祎不咸不淡的反问,欧阳师怔住,半晌没有说话。   他呆呆地后退几步,坐在皇位上,不知在想些什么。   欧阳师不说话,气氛也轻松不少。   在场的众人纷纷松了口气,皇上终于不发怒了。   而这口气还没松到一半,外面有人传话,“大理寺少卿叶衡起求见,说是有重要物证递交。”   “什么物证。”欧阳师挺直的背脊僵硬起来,身子前倾,很像随时要发起进攻的猛兽,他心中火气又开始冒头,“你到底在搞什么?”   鞠婧祎仍旧是平静的语调,“证明昭阳郡主无罪的物证,这物证,必须给皇上看一眼。”   说话间,秦公公已将叶衡起带来的信递给欧阳师,欧阳师伸手夺过,随意瞥了眼,脸上便开始青一阵白一阵,差点都不敢去看鞠婧祎。   叶衡起带来的物证,正是司马徽的信。   见欧阳师还算能认识到自己做的不对,鞠婧祎无声叹了口气,弯下腰朝欧阳师跪拜道,“皇上,微臣愿承担一切责任。”   “你说什么?”   欧阳师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看向秦公公,却见一贯宠辱不惊的秦公公瞪大了双眼,似是被鞠婧祎吓到,忘了自己的身份是不得在皇上面前失控的。   他向鞠婧祎看去,只能看见对方的发梢,什么表情都看不见。突然就觉得,自己似乎从未看清过她的固执。   她说过,从来没有一个人,活着就是为了死。   所以,她要查明真相,无论是归还清白还是让活下来的人安心,她都要去做。   心情,变得沉重起来。   “昭阳郡主一案当初是微臣主审,是微臣诱导了皇上,才让皇上误会昭阳郡主,下诏赐其白绫以及毒酒,若是翻案,那么微臣必须承担责任。”   欧阳师沉默半晌,才问道,“你想好了?”   “是。”   “那你,等镇国公府事情结束吧。”   “微臣遵旨。”   鞠婧祎行礼后退,正要转身,却被欧阳师叫住,“你恨我吗?”   “微臣。”   “我问的是鞠婧祎,不是太宰大人。”   鞠婧祎眸光闪了闪,“皇上这是承认,镇国公所为有您的暗中纵容。”   “事到如今,还有什么不好说的。”   “恨过,但是,他都原谅了您,我还有什么好说的呢?”鞠婧祎指了指他手中的信,“皇上,希望您认真看一遍,那也是老师对您的期望。”   “那为什么不留下来?”   “皇上所希望的盛世,并非微臣所希望的盛世。”鞠婧祎微微一笑,“虽然看起来很美好。”   走出宫门,温暖的阳光落在身上,驱散了冷意。   季兴辰快步赶上鞠婧祎,“没想到太宰大人居然会做出这种选择。”   “因为他们都选择了原谅,所以,我要把事情了结,这么做是最好的选择。”鞠婧祎看向他,反问道,“季大人,你把我的信还给我,有想过若是季府没了,你该怎么办吗?”   季兴辰抬头看了眼被皇城围作四四方方的天空,说,“浪迹天涯。”   “听起来很棒。”鞠婧祎说,“但是季大人,你只适合生存于朝堂,并不适合江湖。”   季兴辰自然明白她的意思,笑了笑,“你这是在劝我吗?”   “季府对你来说,既是牢笼,也是支柱。”鞠婧祎态度诚恳又真挚,“不要轻易向它投降,也不要让它禁锢自己的心。心中有江湖,便在江湖中。”   “我没您这思想境界。”季兴辰摇了摇头,“这辈子,恐怕也只能困在这一方囹圄中了。”   “太宰大人。”等在宫门外的叶衡起很紧张,见到鞠婧祎安然无恙走出才松了口气,又见她身边的季兴辰,连忙行礼,“季大人。”   季兴辰瞥了眼等待在一旁的马车,眼中划过了然,很自觉地道别,“先走了,太宰大人。”   说罢,便转身上了自家的轿子。   叶衡起指了指马车,递了一个自求多福的表情过去,“咳咳。”   鞠婧祎被他这一眼看的开始紧张起来,前脚已经上了马车,突然就犹豫起来,要不要干脆和叶衡起一样骑马算了。但就在她犹豫的瞬间,赵嘉敏从马车里伸出一个脑袋,脸色好像刚从冰块堆里冻过,甚是难看,鞠婧祎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吓得连搭在车轴上的一条腿都收了回去,立定站好。   哪知见她这动作,赵嘉敏的脸色更加难看,还没等她站稳,赵嘉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伸出手来,一把抓住她的衣领,直接将她整个人揪上了马车。鞠婧祎大惊失色,踉踉跄跄被拉上车以后还是一脑袋浆糊,脚下一时不察绊在门槛上,维持不住平衡,身子不由向前倾去。赵嘉敏担心她摔倒连忙去扶,却被一起带倒,栽在地上。   幸好马车上有垫毛毯,摔在上面倒也不疼,两人面对面侧躺着,无言相望。   似乎还是第一次这么近的看着对方,鞠婧祎有些呆了,脑袋里完全空白一片。叶衡起在外面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命马车回府。   “那个,那个。”马车摇晃间,鞠婧祎左思右想后还是决定先承认自己的错误比较好,“我不是故意不告诉你的主要是季兴辰那个混蛋硬是昨天才把信给我所以我昨天才知道我。”   她见赵嘉敏一直盯着自己没有多余的表情,心里越发没底,连忙打住,生怕多说一句惹得赵嘉敏不开心。   见她终于不说废话,赵嘉敏这才开口,“你知道吗?不懂别人到底在生气什么,比看不出别人是不是在生气都要让人恼怒。”   鞠婧祎张了张嘴,但最后还是乖巧闭上。   再多说一句,恐怕赵嘉敏会气到不理她吧。   在暴怒的皇帝面前都能冷静镇定的她,光是看着赵嘉敏这样不言不语的发脾气,就感到十分愧疚。   赵嘉敏被她这么直勾勾看着有些尴尬,连忙将视线移开,却意外发现她手背的伤口。   “这是怎么了?”赵嘉敏顾不得生气,将鞠婧祎扶起坐在一旁,又开始翻箱倒柜找药膏。   “不是什么大问题。”鞠婧祎讪笑,“只是不小心划到了。”   “划到?”赵嘉敏拿着瓷瓶小心翼翼挖出一小块药膏,涂在鞠婧祎的手背上,“欧阳师干的吧,你惹怒他了?”   “没什么的,反正。”   赵嘉敏停下手中的动作,“为什么这么不把自己的事当回事。”   不等鞠婧祎开口说什么,她又道,“我会担心的你知道吗?”   她的神色认真,让鞠婧祎感觉自己再推脱就像是在矫情。   车厢里一片寂静。   鞠婧祎整理了下凌乱的思绪,低声道,“对不起,我当时只想着让皇上答应,所以其他的,我都没放在心上。”   “为什么要为我做这么多。”   “我不知道,你到底需要什么,我也不知道,我能够为你做什么,但是我想,如果晋安王府能够洗清罪名,那么你一定会很开心吧,所以,只要你开心就好。”   赵嘉敏叹了口气,“如果我不原谅,你是不是要死磕季府?”   鞠婧祎抿唇,“是。”   “那你接下来准备如何?”   “等裴孝堂的案子了结,由皇上亲自重审你的案子,然后,因为我的失职,使皇上误解你,所以。”   “什么锅都是你背,他依旧是那个受万民敬仰的好皇帝?”赵嘉敏抬眸看她,“而你,由高高在上的太宰大人贬为一介白衣?”   鞠婧祎笑了笑,“你好了解我啊。”她笑得像个孩子,让人生不起气来。   突然就很庆幸自己想起父亲的话而选择了原谅,赵嘉敏忍不住伸手去戳鞠婧祎鼓起的脸颊,语气依旧不爽,“这有什么可开心的?那你以后怎么办?”   “回青阳山。”鞠婧祎说,“师父说过,我随时都可以回去,那里是我的家。”   赵嘉敏听她这么说,神情有些落寞,低头为她的手绑上帕子,“哦。”   回青阳山,那么她们,是不是以后连见面都难?   “那你,愿意跟着一介白衣一起去青阳山吗?”   赵嘉敏猛地抬头,“你,你说什么?”   “青阳山很漂亮的,郡主愿意去吗?”   赵嘉敏也跟着笑了起来,先前那些沉重一瞬间就烟消云散了。   “愿意。”   当然愿意。   那里有一个鞠婧祎在,她怎么可能会不愿意呢?   半年后,震动京师的两件案子终于尘埃落定,镇国公府该罚的罚,该贬的贬,赫赫威名下已物是人非,整个裴家竟只剩一个裴云隐还算完好,但最让众人想不通的是,镇远大将军的案子居然牵扯出一年前昭阳郡主的案子,最终镇国公裴怀渊因杀害太史令而被贬沧州,收回爵位并永生不得再入京师。   这不算奇怪,奇怪的是,一向得皇上青眼的太宰大人、大理寺卿鞠婧祎因昭阳郡主一案失职,被判定□□三月并撤职、贬为白衣。   外界众说纷纭,谁也没有发觉,一辆简朴的马车从叶府后门驶出,向北而行。   赵嘉敏面色不爽,盯着对面低头吃坚果的司年安,不停发射冷眼,“司大爷,您老人家非要跟我们一起挤这小马车吗?”碍于鞠婧祎正靠在她肩膀上休息,她还不敢放大音量。   “你以为我愿意。”司年安嫌弃地挑挑捡捡,“要不是了然那秃驴让我帮忙看着你,我才不会和你们挤马车。”   鞠婧祎已经恢复白衣身份,至于□□三月,季兴辰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接替的大理寺卿叶衡起又装作不知道,刑部也不敢多说什么。但是了然大师突然传话来给叶府,说是即将一年过去,赵嘉敏的魂魄需要最后一次稳固。捏着鼻子去见了了然大师后,赵嘉敏总算与新身体融合成功,与了然大师相熟的司年安自然被叶府人拜托了观察接下来一段时间她的魂魄是否稳定这个任务。   “那还真是累着您老人家了啊。”   “知道就好。”   刚想和司年安继续斗嘴,就察觉到鞠婧祎似乎有醒来的迹象,赵嘉敏迅速闭了嘴,干脆不再理会司年安。   司年安顺着她的目光看了眼鞠婧祎,问,“你陪她去青阳山,住几天?”   “她住多久,我住多久。”   司年安结结实实地愣住了,“这么快就要见家长了?”   听他这么说,赵嘉敏才意识到这点,不由伸手挠了挠自己的脸颊,小声问,“你师兄,喜欢什么?”   司年安哼道,“投其所好这也太老掉牙了。”   “那司大爷有何高见?”   “额。”司年安当然不知道,只好说,“师兄喜欢收藏剑谱。”   “剑谱啊。”   赵嘉敏托腮思索,魏书俞手上应该有不少,但是青阳山掌门啊,什么好东西没见过?只怕这些拿不出手。   “别听他的。”鞠婧祎醒了过来,替赵嘉敏掸平外衣上的褶皱,瞥了眼司年安,“小师叔连漂亮姑娘都不会讨好,哪知道师父真正喜欢什么。”   司年安听她这么说就不乐意了,“那你说师兄喜欢什么?”   鞠婧祎歪过脑袋看向赵嘉敏,眯眸笑道,“只要你去,他就很开心了。”   “为什么?”司年安完全不理解。   “因为师父喜欢我,而我喜欢她,所以师父肯定会喜欢她。”   炫耀!□□裸的炫耀!   司年安狠狠咬开一块核桃壳,默默咽下核桃仁。   他不想再和她们俩说话了!   赵嘉敏悄悄红了脸,偷偷问鞠婧祎,“我要不要准备点什么?”   “相信我。”鞠婧祎凑近她耳边,“师父会高兴的。”   “可是我空手去。”   “你知道吗?我以前一直不敢回青阳山。”   “嗯。”她知道,因为鞠婧祎放弃了青阳山,选择了朝堂。   “可是我如今敢回去了。”鞠婧祎的双眸亮晶晶的,仿佛里面有星星,“你知道为什么吗?”   赵嘉敏的心跳加快,“为什么?”   “师父最担心的,是我过得好不好,我一直不回去,就是怕他担心。可现在有你,我就不怕了,因为只要他看见你,就知道我现在过的很好很好。”   “我也是。”   “啊?”鞠婧祎愣了下。   “有了你,我现在过的很好很好。”   赵嘉敏伸手摸了摸鞠婧祎的脑袋,璀然一笑,随后,缓缓地低下头。   司年安被一块核桃仁呛到了气管,连忙喝水顺口气,没想到刚一抬头,差点被水呛死第二遍。   他默默移开眼,生无可恋。   和这两个家伙一起坐马车,恐怕是他这辈子做过最大的错误选择。